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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瞬之後,這個老人終於想起來,天子的笑似乎有一些猖狂——天子每次這樣一笑,就必然是詭計得逞了。
韋賢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暗叫一聲不妙。
又掉到天子挖的坑裡去了!
但是他想錯了,這一次不是掉到天子挖的坑裡,而是被天子當成了墊腳石。
“剛才情急之下,朕說得確實有些偏頗,儒生當然還是要讀儒經,否則怎麽知道何為仁義禮智信呢?”
“現在,朕有四句話送給天下的儒生,也送給當堂的儒生,望你們都記到心裡面去,時不時翻出來曬一曬……”
堂中的幾十人立刻又坐直了一些,一些人更是拿出了紙筆準備記下來,就連面色鐵青的孔霸,也不禁肅然。
“朕希望,從又今往後,儒生能比照這四句話去做……”劉賀故意停頓了片刻。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此乃後世大儒張載的“橫渠四句”,更是中國古代對儒生的最高要求,古往今來,能做到者寥寥無幾。
其立意定位,可以橫掃古今大儒的所有高論。
今日提前在這石渠閣中響了起來,終於將場中“小人儒”和“君子儒”心中的腹誹全部壓製了下去。
本就“兵合心不齊”的儒生,再也抵擋不住,在天子面前敗下陣來。
一直旁觀的王式驚歎之余,心中甚是欣慰,天子的才學超過他的想象。
他覺得自己不像是天子的老師,反而天子才他的老師。
最終,王式站了出來,在韋賢的身邊跪了下來,向天子大拜行禮。
“陛下教誨,微臣謹記於心,從今日起,此言將刻於太學門前,刻於天下庠學精舍之前!”王式顫著聲音高呼道。
一陣響動,坐在門邊的張安世站了起來,身後的閣臣朝臣也都緊隨其後,他們整了整袍服,也全部都拜了下來。
“陛下教誨,微臣謹記於心,從今日起,此言將刻於各衙署門前,每日上衙之時反覆誦讀。”張安世有些哽咽道。
今日,張安世、劉德和丙吉等人本想“坐山觀虎鬥”,看天子在儒生面前撞一個頭破血流。
一方面,他們雖然也讀儒經,但是早已經遠離“儒林”,自然不會幫著儒生們。
而另一面,他們對天子的新政也頗有微詞,所以想讓儒生們來延緩天子的腳步。
但是此刻,他們都有一些羞愧和不安。
天子今日所言,其實是在誇讚他們這些精於實務的朝臣——他們平日可沒少被儒生抨擊不守“儒術”。
士為知己者死,他們又怎麽可能不向天子盡忠呢?
在今日這石渠閣辯經當中,他們沒有太多的發言權,但至少也要像現在這樣,給天子一些支持,安撫自己的愧疚。
至此,石渠閣裡一半的人都拜倒在了地上。
劉賀的眼光來到了孔霸的身上——孔家人,也是時候,學著向朕低頭了。
果然,僵持了片刻之後,孔霸有些不情願地站到了堂中,那僵硬的膝蓋還是彎了下來。
“陛下所言乃是高論,今日起,此言將刻於孔府門前,刻於孔林之中,孔氏弟子將日夜訓讀……”
隨著孔霸的下拜,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端坐在榻上了,剩余的人紛紛起身,爭先恐後地拜倒在堂下。
“陛下高論,我等謹記於心,日夜默念,絕不敢忘!”儒生們朗聲而答,再無任何的雜音。
劉賀睥睨著下拜的眾人,恍惚之間有一些疲憊和眩暈。
沒想到,甫一交手,就已經是刀光劍影、血流成河了。
但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從今日開始,儒林的風氣將會為之一振:只知道在精舍中讀經的儒生,以後不吃香了。
“朕亦會將此四句話刻於未央宮北闕之上,與天下共勉!”
“陛下聖明,實乃大漢之幸。”群臣再次下拜。
“眾卿平身,與朕一起議論通行儒經之事吧。”
“諾!”
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一輪交鋒,天子勝了
嚴彭祖為了自己的前程,驟然搶先向天子發難。
自己沒有撈到任何的好處,反而給了劉賀教訓整個儒林的機會。
劉賀在張載和諸葛亮的雙重加持之下,順利地為“辯經”一事開了個好頭。
這也是意外之喜,為之後的流程省下了許多事情。
儒生們接受了科舉製、庠學製和“百家合流,獨宗儒術”的觀點,也就不可能再反對刊印通行版儒經了。
此時,石渠閣的氛圍非常高昂,大多數人都被“石渠四句”擾動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為天下蒼生做些事實。
倘若這個時候,有人站出來,懷揣著“爭奪解經權”的目的,節外生枝,要求科舉和庠學製分學各經,分考各經。
那麽吃相未免太難看了一些,恐怕就算是孔霸和韋賢出來做這個出頭鳥,也會被其他人逼視的。
一面是為萬世開太平的宏願,一面是各家各派為自保的蠅營狗苟,高下立判。
所以,當劉賀提出“是否應該刊印通行版儒經”這第一項議題之後,堂中鴉雀無聲,無一人站出來辯駁和反對。
韋賢低頭看著方案,用手作筆在上面寫寫畫畫,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寫“橫渠四句”——此刻應叫“石渠四句”了。
而孔霸又一次開始閉目養神,驟然一看,竟然不知道有沒有真的睡著。
他當然不會睡著的,內心又憋屈又惱怒,嚴彭祖那個狗賊,把計劃都弄亂了。
孔霸原本想在這第一個議題上,就請出孔安國來壓服天子,但是現在沒有機會了。
別說是孔安國,就是孔子降臨堂下,也難以擺平眼下的局面。
只能低頭,認下這個虧了,而後再作謀劃。
……
劉賀對這些小事情不在意,能最終成事最重要。
“來人,將票箱給朕抬上來!”劉賀拍手說道。
“諾!”殿外傳來一聲應答。
不久之後,四個昌邑郎就抬著一個沉重木箱,走進了石渠閣中。
這個木箱的造型與眾不同,在大漢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器物。
隨著它的出現,眾人的注意力有了轉移的目標,堂中本來有板滯的空氣,終於松動了許多。
這個木箱也就一尺高,半尺厚,用上好的楠木製成,通體漆成了朱紅色。
正面用隸書陰刻著“票箱”兩個篆字,背面則是一道團成圓形的黑龍紋。
這票箱的上方開著一個口,側面的箱門則用一把大鎖牢牢地鎖住。
一眼看起來,這票箱倒像是一個小小的監獄,散發著威嚴的氣勢。
黑底赤龍紋或者是赤底黑龍紋,如今出現的頻率極高——幾乎成了皇權和天子的象征。
沉重的票箱落地的那一刻,傳來了一聲悶響,讓眾人心中一顫。
這就是票箱?又是一個新鮮的事物!
“樊克,給儒生團發票!”劉賀大手一揮地說道,自己重新坐回了榻上。
“諾!”樊克從自己的案下拿出了一個小漆盒,匆匆地來到了堂下。
漆盒打開後,裡面是裁成了手掌大小的方形的紙,齊齊整整地疊著。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之下,樊克將票發到了每一個儒生的手中。
這些票自然也是用紙做成的,但是又與尋常的宣紙有些不同——白很多,挺括很多,厚實很多。
不似宣紙,但更像是樺樹皮。
票上一上一下印著“是”和“否”兩個字,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的徽記了。
“既然諸公對刊印通行版經書一事,沒有再多的進言了,那就進入投票環節吧。”
“同意刊印通行版經書者圈‘是’字,反對刊印通行版經書者圈‘否’!”
“為了方便查驗,以防有人混淆視聽,需在票的背面寫上各位的名字。”
這是劉賀一個小小的把戲,他沒有選用更公平的無記名投票,而是選了記名投票。
如此一來,可以再一次杜絕儒生們陰奉陽違的情況出現。
若劉賀是下位者,定然會此舉心中大罵,但是劉賀是上位者,那立場自然也就不同了。
至於堂下的儒生,自然更不會對此在意——天子願意用這種方式來決斷,已經極其開明了。
“諸位愛卿放心,無人會因為辯經之事獲罪,隻管放心投票。”劉賀溫和地給出了自己的保證。
“諾!”堂中的儒生紛紛應答。
投票畢竟是個新事物,雖然案上已經備下了筆墨,可是眾人卻不知道如何下手。
最後還是劉賀拿起筆,吧自己那張票上的“是”字圈上了,而後給眾人亮了亮,就命樊克替他投進了票箱當中。
挺括的新紙從投票口落入,傳來了清脆的一聲響動,整個過程看起來非常簡單,一目了然。
“諸位愛卿,請投票。”劉賀再次請道。
“諾!”
終於,儒生們紛紛拿起了筆,他們猶豫片刻之後,就在票上圈畫了起來。
不少人想要窺探他人的動靜,但是卻又不敢明目張膽,以至於那鬼鬼祟祟的表情,顯得格外滑稽。
相鄰而坐的韋賢和孔霸對視一眼,而後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王式和後蒼——他們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二人不便對話和商量,只是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當所有人都放下筆之後,他們終於也動筆了。
“好,從孔公開始,上來投票吧。”劉賀說道。
“諾!”孔霸與眾人一同應答。
儒生逐一走上前來,將自己手中的票投入到了票箱當中。
一切盡然有序,半刻鍾之後,所有的人就都投完了。
“好,樊克計票,張安世唱票,孔公、韋公和王傅來監票。”
劉賀點了這幾個人之後,又將如何計票,如何唱票,如何監票解釋了一番。
隨後一塊被漆成黑色的木板被抬上來,擺在了殿門處——君臣所有人都可以看到。
“開始吧!”劉賀說罷, 樊克拿出了鑰匙,打開了票箱,將所有的票都倒了出來。
在片刻的手忙腳亂之後,老少幾人各就給位,各司其職,計票開始了。
在原來的世間線上,投票是一件極其常見的事情,總是在不同的地方發生。
這簡單到了極點的形式,是人們履行權力的基本形式,也是人們學會合作的象征。
哪怕是七八歲的稚子學童在學堂中選“首領”,用的都是這種簡單到極點的方式。
但是如今,當劉賀將投票搬到兩千年前的大漢來,卻讓它呈現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神聖感和莊嚴感。
又或者它本身就應該有神聖感和莊嚴感,只是被後人遺忘了而已。
孔霸等人的神情也變得非常肅穆,一板一眼猶如做著一件大事,就連傳遞投票的時候,都要雙手舉到齊眉處。
恍惚看起來,就像是一場隆重的祭祀。
而張安世唱票的時候,更是故意拉長了聲音,模仿太常在春祭上念祭詞的古怪口音。
不知道為何,劉賀突然有一些想要發笑,他不知道這簡單的投票被附上一層神秘色彩,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要不然以後每次投票之前,都先讓他們沐浴齋戒?
但是很快,劉賀的思緒就被黑板上那“是”字和“準”字下的“否”字拉回了當下。
票的數量不多,即使張安世拉長了聲音,也用不了多長的時間。
僅僅半炷香之後,結果就快要出來了。
看著那一個個白色的正字,劉賀笑了。
這個結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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