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曹史王禾站在官田旁邊的一處山坡上,伸長著脖子,焦急地朝昌邑城的方向張望著。
他身上那洗得發白的袍服,下擺已經掀了起來,別在了腰間的綬帶上,穿著的那條褲子,也已經挽起了褲腳,
王禾腳上沒有穿鞋,所以沾滿了灰黃色的泥土,那些泥土因為失去水分,所以裂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如同乾旱開裂的土地。
漢朝已經有連檔的褲子了,但是只有窮人會穿,大部分儒生和上層人士仍然穿著沒有襠的褲子——並不是儒生有什麽特殊的癖好,只是以此來倒逼儒生們要坐有坐相罷了。
王禾的這身打扮不官不農,要不是腰間還有一條黃綬,那就真的和普通的農民沒有什麽差別了。
田曹的這塊官田位於昌邑城北五裡外的一條小河旁,因為這裡有河流衝積出來的淤泥,所以肥力很是不錯,算是一塊土壤肥沃的中田。
平常的日子裡,在這裡乾活的農民並不多,但是今天卻比往常熱鬧不少:在田邊和河岸上,三五成群坐著幾十個人。
這些人都是周圍村子裡經驗豐富的老農,個個起碼都有五六十歲了,皮膚黢黑,粗糙得像冬天樹皮。
他們今天聚到這裡,是專門來等門下教他們如何使用官田中的那把新式的犁的——聽王曹史說,這種形狀怪異的犁叫做曲轅犁,是門下造出來的,能幫他們更好地耕地。
“王曹史,門下來了嗎?”一個名為王老四的老農拍拍屁股站了起來,衝著山坡上的王禾喊道。
“是啊,你不會是誆我們的吧。”王老四身邊那個名為孟三的老農一邊搓著腳丫一邊跟著問道。
這兩個老農民在眾人當中最有威望,在農事上頗有經驗,和王禾沒少打交道,並不忌憚對方那區區兩百石的品秩,所以才敢大呼小叫。
眾人今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門了的,所以等到此時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現在有了這兩個老農民起頭,其他人也就都跟著“怎呼”了起來,粗鄙不堪的鄉間俚語就像箭簇一樣射向了王禾。
“吵什麽,吵什麽,門下今天忙著呢,要處理的事情又不只是我們田曹這一件事情,我們這些人等等又怎麽了。”王禾扯這嗓子喊道,聲音猶如一面破鑼那麽嘶啞。
“我可從來沒說門下的不是,門下公平磊落,一定不會騙我們的,我怕的是你沒本事爭得這個機會,故意戲耍我們這些老骨頭。”
“王老哥說的是,門下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沒有門下的時候,你可是一件實事兒都辦不成。”
這群老農民的年紀都要比王禾大大一些,在王禾面前儼然以長輩自居,所以根本就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提到了門下,大家的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到了劉賀身上,都口沫橫飛地誇起了劉賀。
為了保險起見,劉賀並沒有在這群老農面前公開自己的身份,而老農們又很少進城,更不要說進入昌邑王宮,所以沒有一個人知道劉賀的真實身份的。
直到此時此刻,王老四他們也隻以為劉賀就是相府裡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吏罷了。
“我王老四年輕的時候也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腰間帶綬的人,但是他們沒一個像門下那麽聰明的。”
“就是,門下隻當個門下太屈才了。”
“對,那些儒生讀書都把腦袋讀迂了。”
“我把話放在這,總有一天門下能舉孝廉的。”
“舉孝廉才哪兒到哪兒,
以後起碼能當個太守或者國相。” “不說別的,門下這麽個半大小夥子對種地的事情如此熟練,還願意親自下地,就比長安那些用金印銀印的大老爺好得多。”
老農們嘴巴上說得口沫橫飛,那搓腳丫的手也一刻不停。
在他們看來,門下哪天要是當了大官,就和他們自己的子侄當上了大官一樣。
這要是讓他們知道門下是以前半夜帶人踐踏青苗的“昌邑一害”,不知道作何感想。
在一群老農說得舒爽,搓得也舒爽的時候,在山坡上守望了幾刻鍾的王禾又扯著破鑼一樣的嗓子喊了起來。
“來了來了,門下來了,門下來了!”
王禾的聲音驚醒了其他的老農們,眾人一下子就從田埂上、河岸上站了起來,一窩蜂地朝著山坡下的官道跑去。
在大家殷勤的目光中,那輛熟悉的破爛馬車不急不慢地從小道上駛了過來,停在了他們面前。
“誒呀,各位老人家,晚輩來晚了,讓大家久等了,實在抱歉,實在抱歉。”
“不久等不久等,我們這些老家夥多活一天也是浪費糧食,哪裡有門下的時間金貴。”
王老四的話引來了眾人的讚同之聲。
“您老幾位話可不能這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果說昌邑國是一個大家,那你們這些老人可都是我們昌邑國的寶貝啊!”
這幾句話如果是昌邑相安樂說出來的,大家聽聽也就算了,頂多也就是跪下來磕個頭, 高呼幾聲“明府聖明”。
但現在從劉賀嘴裡說出來,效果卻完全不一樣,
每一個字都說到了這些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農的心坎裡,大家覺得心裡暖呼呼的,有幾個老人甚至還掉了眼淚。
在這個時代,吃飽還是一種奢望,災荒的時候“棄老”的事情屢見不鮮,能夠尊老敬老,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天色不早了,我們現在就去試犁吧。”
“諾。”
大家連聲答應了下來,有幾個激動的老農走上前來,就想伸手去拉劉賀的手。幸好王禾激靈,連忙把這些人全給擋了回去,他們搓腳丫的愛好可逃不過王禾的眼睛。
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劉賀走到了官田的田埂上,他沒有一息的猶豫,就把鞋子脫了下來,扔給了禹無憂拿著。
接著,他又挽起了褲腳,直接帶著眾人走進了田裡。
這個季節,正是春雨不斷的時候,田裡的泥土是又濕又滑,踩在上面的觸感讓劉賀沒有有一丁點兒的好感,但是他還是面不改色地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從田埂到田中間那架曲轅犁只有五六丈遠,但是劉賀卻好幾次差點摔倒:願意做一件事情和把一件事情做好可不能劃等號。
劉賀走到曲轅犁旁邊之後,先是對著犁前後左右仔細地觀察了一遍,他發現製作工藝還是過關的,幾乎沒有什麽瑕疵,看來工官的手藝還是信得過的。
“王老爹和孟老爹,你們來幫我把犁套到牛背。”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