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在昌邑邸的靈棚裡又哭了一場之後,才總算是把“忠孝”的戲碼徹底給演足了。
一連痛哭了好幾場,縱使是劉賀這個正值壯年的小夥子也有一點吃不消。
幸好,這面子上的任務大部分算是做完了。
申初時分,劉賀隨著車駕來到了位於尚冠裡的昌邑邸。
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這昌邑邸的規模沒有昌邑宮那麽大,只是一個普通的三進三出的宅邸。
對於普通百姓富戶來說,這宅邸已經非常豪華了,但是和四周其他王宮貴族的宅邸比起來,並不顯眼。
畢竟,昌邑國立國兩世,在長安並無太多的積澱。
但是,誰人能想到,就是這名不見經傳的昌邑王,馬上就要成為大漢的新任儲君了呢?
在昌邑邸的門口,劉賀見到了早他半個月抵擋長安的郎中令龔遂。
兩人還未進入正題,就先是一陣感慨。
“分別一個多月,龔卿看起來倒是一點都不顯老,還是一如既往地矍鑠。”
“這全是因為沾了殿下的福氣啊。”
“龔卿可還記得,那日寡人在昌邑殿裡與龔卿說的那一番談話嗎?”
龔遂當然記得,那一日,殿下斬釘截鐵地說“天命就在昌邑”。
“老臣當然不會忘記,殿下料事如神,老臣佩服至極,殿下來得那麽快。”
如果不是此刻就停在昌邑邸門前的七傳乘,龔遂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天命竟然真的來到了昌邑國的頭頂。
“龔卿可曾開始在長安給寡人‘潑髒水’?”劉賀壓低了聲音問道。
“這是自然,如今這大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殿下不僅沉溺與奇技淫巧,而且還患有‘時而正經,時而癲悖’的隱疾了。”龔遂笑答。
劉賀很滿意,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想正經的時候正經,想癲悖的時候癲悖,這是最好的偽裝。
如此一來,劉賀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能順理成章了。
在兩人在說話的時候,一直都以昌邑國百官之首自居的安樂,已經忙前忙後地指揮著眾人搬運行李了。
而王吉倒也很識大體,並沒有與之起爭執。
倒了此時,迎駕團的使命總算是圓滿結束了。
正使樂成帶著三個副使來到了劉賀的面前。
“殿下舟車勞頓,今日和明日都可以好好歇息,兩日之後下官會來傳詔,宣殿下入未央宮,行冊封皇太子之禮。”樂成規規矩矩地說道。
“這一個月來,有賴諸卿隨侍左右,寡人不勝感激,諸卿的心血,寡人永世難忘。”
劉賀說完之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他們行了一個大禮。
縱使幾個迎駕使對劉賀都有一些不滿,縱使在他們眼中劉賀注定是一個傀儡,但是天子就是天子,臣子就是臣子。
這個規矩是絕對不能亂的。
所以這邊的劉賀剛剛行禮,那邊的幾個迎駕使就仿佛被開水燙了一般,連忙驚起,朝劉賀拜了下去,連說不敢當。
“諸卿快快請起,寡人現在只是昌邑王,若被旁人看到,恐招議論。”說罷,劉賀就連忙去攙扶幾個人。
“寡人初到長安,如遊子客居,諸卿都是長安人,寡人以後恐怕免不得要麻煩諸卿,到時候諸卿可不要躲著寡人啊。”
劉賀說得風輕雲淡,但是“各懷鬼胎”的幾個迎駕使,卻自以為聽出了其他的意思,臉色都有一些古怪。
最後還是老謀深算的樂成把話接了過去:“殿下言重了,
我等怎敢躲著殿下,這滿朝的百官公卿,想必都願意為殿下效力的。” “真的嗎?”劉賀笑著說道道,“那寡人就安心了,從今之後,這長安就是寡人的家了。”
又是一陣寒暄之後,劉賀在龔遂的引導下走進了昌邑邸,幾個迎駕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都松了一口氣。
這昌邑王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對他們有所暗示呢?又或者只是隨口說一說?
樂成拍了拍袍服上的塵土,抹去了臉上的一絲諂媚,換上了上位者的傲慢,背著手對幾位副使說道:“諸公雖然一路辛勞,但我等總算是不辱使命,沒有辜負大將軍的囑托,將昌邑王迎了回來,有勞各位了。”
就這樣,迎駕團“壽終正寢”了,迎駕使們和多余的依仗有序地離開了昌邑府邸。
……
迎駕副使們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但是正使樂成卻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立刻進宮,向霍光匯報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情。
兩刻鍾之後,風塵仆仆的樂成趕到了尚書署,見到了霍光。
樂成沒有任何的隱瞞,花了大概半個時辰的功夫,將在段時間來看到的、聽到的,事無巨細地稟報給了霍光。
當然,樂成很聰明,他並沒有把自己“借”一套府邸給安樂的事情說出來,更沒有把自己與安樂互稱兄弟的事情說出來。
這些小事,就沒有必要讓大將軍操心。
樂成說得很仔細,霍光聽得也很仔細,時不時地還會向樂成問一些問題。
而在所有的事情當中,昌邑王遇刺的事情是重中之重。
樂成在密信中雖然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而且還附上了安樂和王吉出具的案結,但是霍光還想要知道更多的細節。
反覆核對幾遍之後,霍光終於確認再也沒有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了,這才放下心來。
但是此時,他的腦海中還有一個小問題想要知道。
“刺客一共有十四個人,而亭卒隻死傷了十一人,這昌邑國亭卒的戰力,似乎不弱。”
“下官也曾有過疑問,但偷偷派人到昌邑國中尉府查問了一番,並未發現什麽異常,恐怕這齊魯之地的百姓,更加尚武吧。”
霍光沉默著點了點頭,但願原因如此簡單吧。
“此次進京,昌邑王帶了多少人?”
“屬官六人,奴仆三十二人,雇工三十五人,還有二十五個少年郎,屬下查過了,這些少年郎都是以前在昌邑國和昌邑王胡鬧的浪蕩少年。”
霍光心中安定了不少,隻帶了六個屬官,與孝文皇帝進京時帶的屬官人數一致,昌邑王似乎是一個識大體的人。
識大體是一件好事,但是太識大體就不一定了。
識大體是懂事,太識大體是城府深。
霍光隻想要一個懂事的天子,不想要一個城府深的天子。
“你認為,昌邑王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史成沒有立刻回答,他頗為思慮一番之後,才緩緩地開口了。
“我等雖然只在昌邑國待了兩天,但是派了不少人去探了昌邑王的底細,所以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只是,下官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霍光威嚴地看著樂成,他比樂成之長七八歲,但是此時擺出的架勢,卻如同是對方的父輩一般。
如君如父,說的恐怕就是這個意思吧。
“嗯?有什麽話直說就是,昌邑王不會怪罪我等的。”霍光說道。
“唯!”
“昌邑王與本官見到的所有諸侯王都不大相同,或者說與本官見過的所有宗親都不大相同。”樂成話裡有一些猶豫。
“嗯,說得具體一些。”霍光繼續問道。
“兩年前,昌邑王完全是一個癲悖無狀的少年,但是這兩年卻似乎轉了性子,終日都深入簡出,很少在國中露面。”
“這是一件好事,全賴高祖皇帝庇佑。”霍光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昌邑王不愛美女、不愛飲酒,唯獨喜歡與那些百姓小吏混在一起,聽說,那昌邑王甚至還親自到郡獄那血腥之地審問犯人,到田曹的官田裡去犁地,還在昌邑城外的莊園裡建了一個工坊。”
“四月時,殿下為了懲治一個貪墨了王宮錢糧的小府嗇夫,竟然還明火執仗地到昌邑相府擊鼓鳴冤,使得近百人被捉進了郡獄之中,為了銅臭之物,逼著昌邑相大興刑獄,實在是有礙觀瞻。”
“另外,殿下幾年前曾經因喝多了酒,昏死了一整日,之後就患上了胡言亂語的病症,常常做出一些異於常人的事情。”
“不過,我觀這殿下,平時倒也還是一副正經的模樣,想必病症已經痊愈了,但恐怕還有隱疾,時不時就會發作。”
真是一個怪人,看來,確實有隱疾,這倒是與長安最近流傳的一些謠言暗合得上。
“昌邑王可曾讀經?”
“聽昌邑相說,這殿下倒是非常喜歡讀經寫字,尤其是《左傳》與《論語》,只不過,似乎與昌邑王傅的關系一直不是特別融洽。”
樂成零零散散地說了許多事情,雖然用詞已經是小心翼翼了,但是仍然把昌邑王的癲悖無狀、貪玩貪利的缺點大致說了出來。
說昏聵似乎也不昏聵,說賢良也談不上賢良。
樂成講完之後,霍光卻似乎很滿意,他摸了摸胡須,頗為有些自得地說道:“此事你做得很周全,查得也算仔細,倒是與我先前查到的一樣。”
樂成聽到霍光的這句話,不免心中一驚,大將軍難道之前就已經知道這些事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