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正在主簿閣和張破疾等人處理上計的事宜。
上計的各種數字可不是隨隨便便報往朝廷的,它相當於預算,到了年底,朝廷還會專門的官員來郡國逐一核查,看是否能完成,核查結果如果和上計的數字差距太大,那麽官員又可能當場被收印免職。
所以,安樂在此事上格外重視,每天只要沒有特別的政務要處理,他都會和張破疾等人呆在這逼仄的主簿閣裡,處理文書上的事情。
上計的內容千頭萬緒,總共要統計十三項明細:境內倉庫之數,壯男壯女之數,老弱之數,官吏儒生之數,謀利為生者之數,馬、牛、芻、槀禾稈之數等等。
縱然是張破疾這樣的公文老手,也要全身心地投入進去才能理清楚一個頭緒。
幸好這次得到了宮裡派來的李章的襄助,所以事情比以往順利了不少。
在這短短幾天的時間裡,各縣壯男壯女之數的名目就已經全部用圖表進行總和了,看著確實要清晰明了不少。
雖然工坊造的新紙還要幾天才能送到相府,但是安樂對今年的上計事宜已經是胸有成竹了。
今日,安樂也是一大早就來到了主簿閣,這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腿腳都已經麻了。
就在他想站起來,到院子裡透透氣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沉悶的鼓聲。
在鼓聲傳來的那一刻,主簿閣裡的張破疾、李章以及幾個書佐都抬起了頭。
大家都聽得出來,這不是一般的鼓聲,而是相府門口那面鳴冤鼓發出來的聲音。
在大漢,打官司被稱為告彈,而這告劾又分為兩種。
一種是事主直接到官府訴,也就是自訴;另一種是官吏察覺非法之事後的舉劾。
而能用到鳴冤鼓的自然只有百姓自訴的時候,但是,敲鳴冤鼓也不是必須的步驟,因為百姓完全可以悄無聲息地把自訴的文書遞到相府裡。
所以說這敲鳴冤鼓是一個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司法儀式罷了。
敲鳴冤鼓的人不只是要打官司,更是要申冤。
而且這冤往往還和官宦權貴有關,否則普通的布衣百姓也不會走這一步。
因為大漢律令規定是不準卑幼告發尊長的,不管事實如何,告者都先要受到懲處。
這意味著敲鳴冤鼓的案件一定是棘手的案件。
而對於想要垂拱而治的地方官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最先想到的往往不是要查明冤情,而是對擊鼓之人心生厭煩。
這也就是百姓鳴冤而得不到好臉色的根本原因。
縱使是安樂這樣的循吏,也仍然不能免掉這種想法。
這是時代的局限性。
鼓聲響了三通,主簿閣裡的人反應並不同。
安樂臉色鐵青地站了起來;張破疾放下手裡的筆側耳傾聽;幾個書佐抬頭慌亂地看了一眼安樂,又重新低頭;唯有早已經知道這個安排的李章,全程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掛著一絲笑意繼續做著手裡的事情。
“走,出去看看。”安樂說完,拂袖出門。
安樂的這句話當然只是說給張破疾這個主簿聽的,所以也只有他一人跟著走出去了。
主簿閣就在正堂的後面,走過去用不了多久,所以兩人一路都默不作聲。
他們繞到正堂的時候,薑馭也剛好急匆匆地跑進來,手裡還捧著由劉賀一筆一劃寫出來的自訴。
“府外何人如此大膽,竟然敢擅自敲擊鳴冤鼓?!”
安樂鐵青著坐下,
張破疾一邊呵斥著問道,一邊去跟已經跪倒在地上的薑馭拿那塊木牘。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已經把事情給定了性:一定是有刁民想要鬧事。
“是那、是這……”薑馭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愣是沒有說出“昌邑王”三個字。
如果薑馭說出這三個字,就相當於在說“是昌邑王那個膽大包天的人擅自擊鼓”,薑馭可不敢去觸這個霉頭。
張破疾有些惱怒,把那塊木牘麻拿到了手裡。
可還沒等張破疾去讀上面的字,他就發現那薑馭的身後還跟進來了一個人。
“禹郎中?你怎麽來了?”
禹無憂行了一個禮,臉上罕見地帶著一絲戲謔的笑容。
“要不然張主簿先讀一讀那自訴,然後我們再細細地聊一聊。”
張去傷更有些迷惑了,這禹郎中平日裡做事都很方正,為何今日如此孟浪?難道跟著那殿下久了,真會變得癲悖不成。
張去傷把木牘湊到眼前,細細地看了起來。
這字寫得實在是不敢恭維,也不知道這告主是不是為了貪便宜,請了不入流的儒生來替他們寫的。
“具自訴人劉賀,居昌邑城西南之昌邑王宮,距相府一裡有余,年十六歲。今有少府嗇夫田不吝這,貪墨……”
張破疾才念了這兩句,嘴巴就像被燙了一樣,突然閉上了,臉色蒼白地看著面前那似笑非笑的禹無憂。
“這、這……殿下這是何意?”張破疾哆嗦著舉起了手裡的那塊木牘。
“這是殿下親自寫的自訴,怎麽,何主簿是嫌殿下的字醜,所以讀不下去嗎?”
“禹郎中,鄙人不是這個意思,鄙人的意思是……”
此時的張破疾和剛才的薑馭犯了一模一樣的毛病, 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那手上的訴狀就像一塊燒紅的木炭,收也不是,扔也不是。
“禹郎中稍候片刻,我現在就去稟告安樂相。”
“諾。”
張破疾一個眼神就趕走了跪在地上的薑馭,接著就急急忙忙地跑進正堂,把那塊木牘交給了安樂。
與張破疾的反應一樣,安樂剛看了兩眼,臉色就變了。
但是他沒有停下,而是用手扶著額頭往下讀,越往下讀那是越頭疼。
“寡人受騙,身心俱疲,夙夜惶恐,迫叩賞驗拘究,並追錢糧,拿問不吝。虛坐,伏乞!”
安樂相好不容易終於把這份自訴讀完了,接著就又把木牘還給了對方。
“去傷啊,剛才我沒有說過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吧?”安樂心有余悸地問道,生怕自己剛才說過什麽冒犯了殿下的話。
“倒是沒有,下吏似乎也沒有說過吧?”張破疾也試探地問道。
“你我都是坦蕩之人,怎會說那些不成體統話呢?”
“那就好,那就好。”
相府的正堂內陷入了有些尷尬的氣氛,當尷尬散盡,剩下的就是慌亂與不解了。
府門外的鳴冤鼓還在“咚咚咚”地響個不停,那一聲聲悶如雷的鼓聲擊打在安樂和張破疾的心上,讓他們心煩意亂,胸口似乎有一口老血,想吐又吐不出來。
最後,還是安樂先鎮定了下來。
“這殿下到底想幹什麽,莫不是真的犯了癲悖之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