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這正堂裡就是一陣慌亂。
一個失神落魄的舞伎連連往後退,差點撞倒了身後鄧廣漢面前的案幾。
那些沒見過太多世面的樂工都竊竊私語起來,臉上都有驚恐的模樣。
最先回過神來的,仍然是霍光和霍顯。
霍光陰沉著臉,中氣十足地怒斥道:“如此驚慌失措,成何體統!?”
樂工和舞伎們立刻都慌亂地跪倒下來。
剛才還一片祥喜慶的正堂,此刻已經籠罩上了一層陰影。
“樂工和舞伎先都下去吧,有人會帶你們去領賞的,縣官駕臨,是我們霍家的榮耀。”霍顯臨危不懼地說道。
“諾。”
樂工舞伎連忙收拾好自己的家夥事,逃跑似地撤了下去。
很快,這正堂裡就只剩下霍家人了。
“縣官還有多久才到?”霍光問道。
“謁者來說,縣官一刻鍾前出的宮,恐怕再過一刻鍾就要到了。”
沒有任何的通傳,直接就來了?
天子要幹什麽?
和天子以往幾次出宮一樣,霍光居然對此事是毫不知情。
假如來的不是天子本人,而是羽林郎,那霍光連逃跑的時間都沒有。
霍光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見過天子了,突然要相見,竟然有一些恐懼和慌張。
“夫君?”
慌亂的霍顯問了一句,才讓霍光回過神來。
“縣官要來了,我們要去接駕嗎?”
“縣官是大漢天子,我霍氏是大漢的忠臣,不接駕豈不是要抗詔造反?”霍光說道。
“是賤妾糊塗了。”霍顯自責道。
“立刻命人將這正堂重新收拾乾淨……”
“杯盤觥籌換上最好的……”
“酒菜也讓膳房再做新的……”
“至於我等,立刻就到門外去,恭迎陛下聖駕。”
“諾!”
……
片刻之後,霍光和霍顯就帶領著全家人,在後宅東門外跪迎天子大駕。
此時,已經是戌時,月亮已經緩緩地升了起來,但是私下裡仍然很暗。
霍顯命人點亮了東門外所有的燈,幾十個門家奴亭卒的手上還拿了火炬,讓這門外燈火通明。
霍光跪在最前面,身後則是霍成君和霍顯。
再往後,就是霍家的五個女兒、四個賢婿和一個兒媳。
最後則是那十幾個孫子輩。
大大小小三四十人,就將這大門,堵了一個嚴嚴實實。
眾人跪在地上,時不時就抬起頭來,向天子要來的方向看去,而閭巷的那頭安靜又漆黑,看不到任何的動靜。
白晝間在此處遊蕩的孤兒貧兒,都已經回去了。
所以這大門外非常寧靜,只有那被風吹動的火炬,不停地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此刻,霍光已經非常疲憊了,但是他的腰仍然挺得很直,由內而外地散發著當家人的自傲。
而霍光右邊的霍顯,已經趁機重新梳妝打扮過了,那妝容發飾和幾個時辰之前一樣精致。
只是那眉眼之間,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和心虛。
至於霍顯身邊的霍成君,恰恰相反,雖然妝容樸素了許多,卻顯得光彩熠熠,眼中更是抑製不住地流動著一絲柔情和秋波。
這半刻鍾來,霍成君的心就一直都狂跳不止,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雲中起舞,根本就站不穩。
但是她卻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在心中暗暗雀躍。
這不只是因為倫理教化在束縛她,更因為她看得親人們似乎對天子的到來有一些驚慌。
霍成君乖乖地跪在地上,低著頭看著地上那大理石板上的花紋,盡量壓製著抬起頭來張望的激動。
這時,她聽到了自己的母親和父親的對話。
“夫君,縣官突然駕臨,到底會是為了何事?”霍顯小聲地問道。
“老夫也猜不透,縣官此舉為了何事?”霍光搖頭道。
“不會是來興師問罪的吧,就是禹兒和匈……”霍顯的慌亂中更多了一絲的驚恐。
“夫人,小心隔牆有耳!”霍光打斷了霍顯的話,才接著說道,“如果縣官真是為的那件事情,又何必以身犯險,派三百郎衛前來,就足夠了。”
“那縣官還會為了何事而來?”霍顯又把問題轉了回來。
“老夫是真的猜不透,恐怕世間也沒有人能猜透縣官的想法。”
“你我與其胡思亂想,倒不如謹慎應對,以免留下話柄。”霍光說話的時候,透露出了一絲無奈和惆悵。
……
霍成君離他們兩人很近,對這番談話是聽得清清楚楚。
她不免有一些好奇,兄長做了什麽事情,竟然讓威嚴穩重的父親都有一些不知所措。
就在霍成君聽得有一些出神的時候,霍顯突然就將話題轉到了她的身上。
“成君,縣官待會若是來了,你要表現得大方一些,莫要扭扭捏捏的,那樣不會招天子的喜歡。”
霍成君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隻覺得一陣厭惡。
母上明明對天子又怨又怕,卻還要讓自己去刻意討好,真的是將霍成君當成保住霍氏一族榮華富貴的工具了。
“你聽到沒有!?”霍顯斜了霍成君一眼,有一些憤怒地說道。
“諾。”霍成君有些麻木地回了一個字,天子駕臨的喜悅頓時就暗淡了許多。
“你看看你這副模樣,穿得如此素淨,連粉黛都沒有塗抹,連你那出嫁了十年的大姐都不如……”
“剛才不是讓你去梳妝打扮一番嗎,怎麽就如此不讓人省心!?”
“平日和那些低賤的婢女倒是笑鬧得肆無忌憚,怎麽到了縣官面前卻連話都不敢說一句。”
“將來又如何能在未央宮中專寵?”
……
霍顯喋喋不休地數落著霍成君的種種不是,讓她覺得更加心寒。
不知不覺當中,霍成君的眼眶一熱一濕,幾滴眼淚就滴了下來,砸在了大理石板上,綻放成一朵又一朵花。
只不過,無人能夠看到罷了。
正在氣頭上的霍顯是越說聲音越大,最後連霍光都有一些聽不下去了。
“夫人,現在不是訓斥她的時候。”
“我還不是想提醒她幾句,這可都是為了她好!”
霍顯有些不滿地嘀咕著這最後兩句話,但終於也還是閉上了嘴。
“你也應該多聽聽你母親的話,不可再像小時候那樣言行無狀了,你可是大漢未來的皇后。”霍光不動聲色地說道。
“諾。”
四周重新歸於寧靜,霍成君心神一松。
地上那些淚水留下的印子很快就會乾透,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心中所受的中傷卻不會輕易地略去。
霍成君堅強地昂起了頭,將那剩下的眼淚盡數咽了回去,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手足無措。
……
終於,南面那閭巷的黑暗中,傳來了陣陣車馬鈴的聲音。
天子的車仗從黑暗中呼嘯而出,氣勢十足地衝破了黑暗。
先是明盔明甲的昌邑郎騎兵,再是掛著車馬鈴的三輛引車,而後就是那輛六駕的天子安車。
這輛安車紅黑相間,在一些人的眼中猶如麒麟瑞獸,在另一些人眼中卻像張牙舞爪的野火。
跪在門前的霍氏一門,先是一陣小小的騷動,緊接著就又安靜了下來,重新齊刷刷地擺好了跪姿。
轉眼之間,這車仗“氣勢洶洶”就過來了——那畫著的祥雲龍紋的天子安車更是分毫不差地停在了門前。
霍光抬起頭,在跳動的火光當中,看到了天子那瘦削的側臉。
十幾天未見,霍光覺得天子的面目陌生了許多,猙獰了許多。
天子還沒有下車來,跟隨而來的郎衛就已經將這附近嚴密地關防了起來。
尚冠裡的面積不大,塞進來的府衙宅邸卻不少,所以尚冠裡的官道並不開闊。
原本大將軍府周圍也很擁擠。
但是霍顯軟硬兼施,硬是將周圍的許多宅院給清走了,因此大將軍周圍就出奇地寬敞。
此刻,全副的天子車仗和一百郎衛突然到來,這門前也沒有顯得特別擁擠。
霍光眯著眼睛仔細辨認了這些郎衛的徽記,發現上面寫著的不是羽字,而是昌字。
足足有一百人,雖然當中大多數人的面容還有些稚嫩和青澀,但是也藏著一份英武之氣。
這是一支貨真價實的天子禁軍了,戰力不能小覷。
霍光有一些後悔,當日就不該大手一揮,給了天子三百昌邑郎的員額,他那時候又哪裡想得到,居然會成為自己的心腹大患。
“皇帝駕臨大將軍府!”
伴隨著侍中樊克的一聲高喊,車上的天子終於要下車了。
霍光眼疾手快,立刻行了一個大禮,深深地拜了下去。
“微臣霍光攜霍氏一門恭候皇帝陛下駕臨!”
“微臣等恭候皇帝陛下駕臨!”
連同霍光、霍顯和霍成君在內,老老小小幾十口全部都跪拜了下來。
無一人敢抬頭。
劉賀緩步下車,他看了看這處門楣,不動聲色。
幾個月之前,劉賀就是經過這裡,當未央宮去承嗣宗廟大統的。
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在霍光手中的一隻隨時都可以捏死的螞蟻。
而今,他這隻螞蟻已經長得很大了,大到霍光這個龐然大物都要無比小心。
十月下旬,長安城的秋風裡已經帶上了一絲冰霜的滋味,吹得劉賀的耳朵生疼。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霍氏一族,所有人的臉龐也被吹得通紅,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動彈。
這些人都是自己的親戚,但是不知道為何,劉賀卻生不出親近的感情。
劉賀在車邊沉默地站了片刻,讓有些起伏的心平靜了下來,才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跪在地上的霍光。
他的腦海中,沒來由地閃過了後世反覆聽到一句戲曲的唱詞。
“看前面,黑洞洞,待俺衝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仲父,朕今日要在你的大將軍府裡,好好地鬧上一鬧。
從安車到霍光的身邊,只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劉賀邁開步子往前走,眨眼之間便就走到了對方的面前。
劉賀從來還沒有見過霍光拜得那麽低。
從這個簡單的肢體的動作上,劉賀就讀出了許多的東西——恐懼、謙卑、小心翼翼和心懷鬼胎。
這與劉賀以往認識的那個霍光有一些不同。
看來,自己那日所下的詔令中的那句敲打他的話,起作用了。
只有“霍禹之事已經被天子知曉”這樣的大事,才能讓霍光的態度如此複雜多變。
霍光不是一個普通人,敲山震虎這一招對他才格外有用。
劉賀沒有遲疑,伸手就扶住了霍光撐在地上的雙臂。
“仲父,已經入秋了,地上很涼,不必跪著,快快請起吧。”劉賀如同以前一樣溫和地說道。
“君臣有別,老臣不可失禮。”霍光很多年沒有跪那麽久了,膝蓋也有一些發麻,頭也有一絲眩暈。
“好,朕已經看到仲父所行之禮了,仲父起來吧。”
劉賀說完,也沒等霍光答應,雙手一使勁兒,就將霍光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霍光在天子的幫助之下,緩緩地站直了身體。
在那不斷搖曳的燈火中,君臣二人的視線接觸在了一起。
這一刻,霍光發現天子居然長得比自己還高一些。
那一日,當霍光從朝堂上狼狽拜退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天子,如今更有一絲的生疏感。
但是仔細看去,這張年輕的臉似乎又沒有什麽區別,甚至連那若有若無的笑容都還掛在臉上。
劉賀也快速地觀察著霍光的臉,皺紋多了許多,沒有以前那種精氣神了。
忽然,他彎下了腰,在霍光那驚訝的目光中,幫對方拍掉了前襟上的灰塵。
直到霍光那簇新的袍服上一塵不染時,劉賀才終於站直了起來。
“仲父,朕聽說今日是嶽母的壽日,想到許久沒有見你們了,所以臨時起意,特意前來,仲父不會怪朕唐突吧?”
天子只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嗎?
霍光看了看那些肅穆威嚴的昌邑郎,頓時感到一些壓力,此刻動起手來,那真是血流成河了。
但是,縱使有許多的懷疑,霍光也不能在表面上有任何的流露。
“陛下駕臨霍宅,是霍氏一門的榮耀,哪裡能說是唐突呢,陛下折煞老夫了。”
霍光自以為說得坦然,但是他沒有發現,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在天子面前就再也沒有當初那副跋扈的態度了。
“這樣就好,朕孤苦伶仃久了,長到十九歲,參加家宴的次數甚少……”
“前次在長樂宮的家宴,就讓朕難以忘懷,朕很想再像那夜一樣,與仲父、嶽母共享天倫之樂。”
劉賀說得動情,居然有一些哽咽,扶著霍光的手也微微顫抖。
半真半假,連自己也難以分辨。
“嶽母,也平身吧,今日是你的壽日,不必行此大禮。”
“諾。”霍顯也有一些惶恐地站了起來,朝前一步,躲到了自己夫君的身邊。
“陛下,夜深風大,我們進府吧?”霍顯討好地說道。
“好!諸卿都是霍氏的親眷,也就是朕的親眷,不必久跪,趕緊起來了!”
“今夜這府中只有親戚,沒有君臣!”劉賀大大方方地說道。
“諾。”
眾人應答之後,又遲疑了片刻,終於是緩緩地站了起來。
此間無一人說話,就連那五六歲的孩童都乖乖依偎在母親的身邊,不敢有任何的造作和吵鬧。
這就是天賦皇權在人心中潤物無聲的存在。
哪怕有大將軍的庇護,那尚未懂事的孩童也知道皇權的力量無人可抵擋。
眾人是站了起來,但是這門前卻還有一個人沒有起來。
這個人,正是霍成君。
天子的到來讓霍成君心神不定,神思自然有一些恍惚。
她聽到天子叫旁人起身的時候,居然愣了一下神,等她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邊所有人都已經站起來了。
可當霍成君想要跟上其他人的動作時,卻因為跪得太久而腿腳發麻,一時間竟然站不起來了。
所以只能有一些尷尬地跪著。
劉賀當然看到了,他不知道霍成君為何沒有站起來,但是卻知道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一步就越過了霍光,來到了霍成君的面前。
沒有絲毫的猶豫,劉賀彎腰伸出手去,握住了霍成君的手。
有一些冰涼,有一些濕潤,柔軟當中還有一些顫抖和躲閃。
不知道為何,劉賀那堅硬的心,猛地顫了一些:與此同時,他感覺到那隻手也抽搐了一下。
這手似乎想要逃離,但是劉賀卻堅決地握著,沒有給它任何抽身的機會。
短短一瞬間的僵持之後,它終於乖乖地躺在了劉賀的手心裡。
“成君,朕扶你起來。”
劉賀說罷,輕輕地將霍成君從地上扶了起來。
人是站起來了,但是劉賀的手沒有松開,反而握得更緊了一些。
霍成君不敢掙扎,只能容忍天子的“癲悖之舉”,當她嬌羞地抬起頭來時,臉頰早已經是緋紅了一片。
“謝過陛下了。”霍成君小聲地說道。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劉賀沒有用那個冰冷殺伐之氣甚重的“朕”字,似乎想要拉進二人的關系。
就這樣,劉賀握著霍成君的手,看向了一臉震驚、詫異的霍光和霍顯。
他笑著說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朕今日牽著成君的手,仲父和嶽母不會覺得朕癲悖孟浪吧?”
“這、這……”霍顯又驚又喜,不知從何說起。
“陛下……”
“就算孟浪,今日就讓朕孟浪一次吧!”
劉賀豪邁地說完這句話,就牽著嬌羞萬分的霍成君,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了人群,朝著正堂走去。
他身後的昌邑郎,更是前先一步魚貫而入,把守住了院中、堂中的各處關防——這是天子駕臨的規矩,在大將軍的也沒有例外。
霍顯和霍光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們回想著剛才那一幕,越發覺得難以理解。
終於,他們放棄了思索和判斷,急急忙忙跟著天子朝正堂走去。
霍家今日的家宴,注定是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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