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一陣恍惚。
他想不清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在這霍黨當政的朝堂之上,怎麽會多出了這麽敢當面反對自己的人。
單憑一個劉德,能掀起那麽大的風浪?
不多時,還站在原地的那些騎牆派終於也是站不住了。
他們也都不管不顧地跪倒在了殿中,口中更是含糊不清地說著些什麽。
但是誰也沒能聽清。
一時間,整個前殿鴉雀無聲,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當中。
此刻,太陽已經升了起來,一片溫暖的金黃色從殿門外湧了進來。
這暖洋洋的光籠罩在霍光的身上,但是他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反而覺得這陽光如同沾了血的刀刃,讓他通身發寒。
一隻老雁淒厲的叫聲傳了進來,在前殿那高大空曠的屋頂盤旋回蕩,異常婉轉淒涼。
這是不是昨天看到的那隻落單的老雁呢?
霍光突然有一些疲憊。
這是最近十幾年來,他頭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誰是這次朝堂爭鬥的幕後黑手。
連同剛剛一同跪下去的禦史大夫蔡義在內,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已經伏在了地上。
霍光根本就看不到他們的表情,又如何得知是誰從中作梗呢?
距離最後一個朝臣跪拜下去,已經過去有一些時間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一眾朝臣的頭上傳了過來,鑽進了連同霍光在內的所有人的耳中。
“諸位愛卿的想法,朕現在已經全都看到了。”
天子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和,甚至與過往相比,更是多了幾分冷靜。
然而,就是這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讓霍光猛然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這大殿之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也是站著的。
霍光帶著一絲的狐疑,轉頭看向了天子的方向。
不知道為何,一陣如同潮水般難以言說的複雜的情緒,彌漫在他的心間。
當霍光的視線觸碰到那紅黑相間的天子袍服時,一個怪異的念頭從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這個念頭如同一隻可怕的蟲子,那一點點頭須剛剛出現,就讓霍光感到一陣惡寒,進而整個人如同掉到了冰窟窿裡一樣冰涼。
不管是劉德,還是蔡義,又或者是張安世,都不可能以自己的名號為旗幟,把朝堂上那麽多朝臣捏合在一起。
能充當這面旗幟的人,只能是他——此刻和自己一樣,在前殿站著的大漢天子劉賀!
雖然霍光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但是當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掉之後,剩下的不可能就成為了可能。
腳下已經有些發軟發虛的霍光,再一次仰頭看向了高高在上的天子,靜靜地等著他說出下一句話來。
“剛才,仲父讓朕來做決斷,是對朕的信賴,然而朕初登帝位,對朝堂之事仍然是霧裡看花,不能一眼看穿。”
“可如今,十幾萬大軍出征在外,朝堂不可動蕩和分神,因此朕必須要做這個決斷……”
霍光的心中還存著僥幸,他有一些期待地看向天子,希望能從對方的臉上讀出一些征兆。
但是,天子那棱角分明的面龐,被玉藻遮擋得嚴嚴實實——玉者溫潤和婉,藻者華美堅強,霍光根本看見天子的表情。
“朕看到在此刻的殿中,似乎支持恢復祖製的朝臣要多一些,那麽,朕相信眾卿的決斷……”
“朕決定,從今日開始,在未央宮北闕之下,增設公車上書室,由公車司馬駐守,天下官吏百姓皆可直接向朕上書,所上奏章均由禦史大夫府整理,再呈遞到門下寺來給朕。”
“當然,朕現在還沒有親政,此舉隻為廣開言路,不干涉尚書署處理章奏的權力,一切朝政,仍然仲父代朕處置。”
“朕現在盡量只看不做,不讓政令混亂。”這一個“盡量”就留下了許多的可能。
“蔡義、任宮殿前失儀,罰半年俸祿……”
從這裡開始,天子往後的話,霍光一句都沒有聽清,他看到高高在上的天子就如同一座人形塑像一般,沒有任何感情地下著詔令。
一切朝朝政,仍然由仲父決斷。
天子說得好聽,但卻是袖裡藏刀——此舉至少讓那些藏在暗處且反對霍光的人,有了攻訐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今日的事情是一個風向。
霍光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權力,似乎沒有了。
這才是最危險的信號。
此刻,霍光完全清醒了過來,今日朝堂上這突如其來的爭鬥,與那個口口聲聲還稱自己為“仲父”的天子,絕對有關系。
這天子到底又想做什麽?!
天子是受人脅迫,還是受人蠱惑——又或者是主謀?
霍光越想越心寒。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朝堂之勢,危矣;大漢江山,危矣;霍家榮華,危矣。
……
天子的一達通話終於說完了,連同霍黨在內的所有朝臣,又拜了三拜之後,就領了旨意。
這期間,雖然霍黨們有一些猶豫,但是他們看到連大將軍霍光都沒有再出面阻攔天子,就都退縮了。
被朝堂大勢裹挾在其中的霍黨們,對這詔令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們現在只能乖乖地隨波逐流,重新回到大漢臣子本來應該站著的位置——這是“禮”,是“中庸”,更是“本分。”
滿腔憤懣的霍光罕見地沒有下拜,但是也沒有出言製止天子。
一時之間,他覺得天旋地轉,似乎剛剛好轉的風寒之症突然又回來了。
是不是晨間在丹墀上站得久了一些,吹了冷風,所以又病了?
“眾卿平身吧。”天子下令,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回到了原來的隊列當中。
短短幾息的時間裡,眾臣歸位——這前殿之中,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這近百名大漢朝臣的表情十分豐富。
欣慰、竊喜、憤怒、惶恐、不解、驚訝……出現在不同“派系”的朝臣的臉上。
許多人開始重新咀嚼剛才發生的這件事情,想從中砸吧出一些別樣的滋味來。
……
最後一個從殿中向右側隊列走去的人,是霍光。
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幾乎和前殿一樣高的輔政大臣,有一些落寞地向自己所站的位置走去。
他需要一點時間,來理清楚今日發生的這一切。
沒想到,天子居然叫住了他。
“仲父,今日可還有軍情要奏?”
霍光停了下來,有些怨恨地看著天子——他居然猜不透天子的用意是什麽。
以前,霍光看這朝堂,覺得哪裡都是一片光明和坦蕩;但是今日再看,卻到處都藏著殺機和荊棘。
還好,霍光有經驗。
剛才,已經輸了一場,就不能再丟臉面了——再丟臉面,霍黨當場可就散了。
他打起了百倍的精神,再次回到殿中,似乎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老夫確實有軍情要奏。”
說罷,霍光就把今日本來要上奏天子的軍情娓娓道來了。
他語氣如常,但是旁人聽來似乎缺少了一些氣勢。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裡,霍光用平靜如水的語氣,將要上奏的軍情全部講完了。
在他講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未央宮鍾樓上的大鍾恰好敲了六下——午時已經到了。
以往,霍光上奏完軍務之後,一定會獲得朝臣們的一致讚賀。
但是今日不同,霍光講完之後,只有寥寥數人稱頌霍光調度有方,指揮得當。
除此之外,再無多言。
霍光這十幾年來用威壓、權勢樹立起來的堅硬高大的形象,在今日似乎有了一些不易覺察的裂縫。
天子例行公事地對所有的朝臣進行了一番勸勉,尤其著重提到了“仲父”的功績。
但是不知道為何,言語之間,似乎比平日少了一份親昵。
所有的人都知道,朝堂上的風向真的變了。
“諸位愛卿,可還有事要奏?”天子問道。
一陣沉默,無人站出來。
大朝議本就是一個過場,今日發生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那諸位愛卿就散朝吧。”
“諾!”
天子沒有再多言什麽,在近侍內官們的前呼後擁下,從專用的側門離開了前殿。
目送天子離去之後,經歷了一場纏鬥的朝臣們終於松了一口氣。
與上朝不同,散朝無需排隊。
僵持了幾息之後,面有疲態的朝臣們陸續地離開了。
唯有霍光沒有走,他站在原地,看著天子離去的那個側門,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在思考什麽。
任宮和樂成等霍黨自然看到了霍光難看的臉色。
也都知道此處不是與之攀談的地方,所以匆匆地行了一個禮之後,就立刻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有什麽事情都要回到大將軍府再說。
一刻鍾之後,前殿裡除了霍光之外,就再無一人了。
霍光仍然定定地看著天子離去的那個側門,他多麽希望有一個小內官跑來,告訴他天子要與他見面。
再接著, 天子就會在溫室殿中,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向自己認錯——就像上次給孝武皇帝上廟號時一樣……
但是霍光等了很久,始終沒有等來天子要召見自己的口諭。
霍光心如死灰,一口甜膩的血從胸中湧出。
這口血包含著幾個月積攢下來的疲憊,包含著風寒之疾的殘余,包含著剛剛的憤怒。
最終,霍光將這口血咽了回去。
轉身向殿外走去。
有人打破了平衡,霍光是一定要回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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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