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夏侯惠往來近千(漢)裡,計議不過一日便作罷。
天子曹叡如此行事,還真不是將他當作招之則來揮之即走的奴仆,而是出於對他的愛護。
因為僅是二日後,曹叡便做出了讓朝野皆側目的事情來。
乃是在啟程歸去洛陽宮之前,他還在校事的引領下折道去了辰亭的民屯,將那邊的主官,以及與主官勾連侵吞民屯田畝的三家豪右都就地處置了!
三家豪右的家主與屯田主官都被當場杖斃,且還懸首轅門示眾。
家中資財與產業皆沒入官府,徒附佃戶以及奴仆等充入屯田民籍;舉家不分老幼,男丁皆罰為徒隸、女子皆沒入官婢。
豪右家中有人為官者,罪加一等!
以指使家人侵吞屯田之罪,徙千裡為實邊屯田奴。
其中有一豪右的家中還有人出仕多年,已然位居兩千石了,且還頗有政聲,但因為沒有分家自立門戶而被牽連,徙邊不赦。
是時,伴駕東巡的朝臣,不乏諫言罪罰太過者。
比如那名被牽連的、一直在外地任職的兩千石就很無辜,不應被連坐。
對此,曹叡直接讓校事公布了監察的結果——
那屯田主官與三家豪右勾連,竟侵吞了將近四成的民屯田畝!且此三家豪右皆武斷鄉曲,家中子弟不乏欺男霸女、強取豪奪黎庶田地之事;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家資可比公侯、田畝連於方國,徒附佃戶上千、執刀矛的私兵有數百!
已然是州郡不可製的豪右矣!
也令作諫言的朝臣面色大慚,皆免冠伏道請罪。
故而,有感於朝臣不知民間之艱,天子曹叡在做完處置歸去洛陽之途,還臨時頒了兩個詔令。
一者,以荊襄東去可支援淮南、西去可策應雍涼的乾系,詔令督兵歸來宛城的司馬懿督促本部在駐區勤務農桑,廣開溝渠、大興水利,積谷且修繕甲兵以備戰。
這個類似老生常談的詔令,在曹真伐蜀失利的背景下,讓許多人揣測出了別樣的味道。
或許,在伐吳與伐蜀皆以失敗告終後,這位年輕的天子日後將會以省息民力、著重發展民生為主,不複像先前那般向往秦皇漢武之功了。
另一詔令,則是遣一侍宦快馬先歸洛陽,著令公卿共推新的大司農人選。
嗯,從並州刺史徵拜大司農的梁習在月余前病故了,恰逢天子東巡在外,故而還沒有確定繼任者。
這同樣是一個很尋常的詔令。
雖然如今的大司農已然被太倉尚書、度支尚書、戶部尚書分去權柄,不複再管理財政與上計諸事,但終究是九卿之一,不可長期虛席。但曹叡讓仕宦在宣讀詔令之前,還提前告知辰亭民屯的處置,共推大司農的事情就變得不簡單了。
因為自從魏武曹操開始興屯田伊始,魏國的糧秣供給絕大部分都依賴著屯田。
洛陽、鄴城、許昌與雍涼(關中與隴右)四大屯田區(淮南屯田尚未開始),前兩個主要用於朝廷官員俸祿,後兩個則是主戰事。
皆采取軍管。
以典農綱紀、上計吏上稟給太尉府管籌,再由廟堂計議決策。
但不管是先前鍾繇還是如今的華歆在職太尉,皆因為年歲太高、疾病頻發,早就難以署事了,其事務大多由下僚代勞;再加上地方士族與豪右坐大,欺上瞞下、中飽私囊之事不乏,故而屯田之政日漸崩壞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天子曹叡先揭露了屯田之政的崩壞,
再讓公卿推大司農人選,自是隱隱有想將一部分屯田事務轉回大司農署理之意。 對於群臣而言,這是一個前兆。
是天子曹叡有了打破現今朝政格局、改變公卿權柄的征兆。
初,在他剛繼位的前幾年,以外有憂患、年少繼位等緣由一直都表現得很謙虛,對老臣重臣很是優待。
如先前被尚書令陳矯攔在尚書台外,就是最好的例子。
畢竟類似於陳矯攔駕這種事,放在武帝時期,陳矯身死且家人被連坐都不意外。
曹叡之所以如此大度、從諫如流,那是因為他覺得武帝與文帝留給他的臣子很賢良,足以讓他無憂朝政。
但現今在親自處置完辰亭民屯之事後,他已然不這麽想了!
無他。
事實勝於雄辯。
對老臣重臣的禮遇,換來的卻是弊病叢生,這讓他很失望很忿怒。
自然,也就有了重振朝綱、革新積弊的想法。
也就是說,日後的他不會再效仿文帝曹丕的作風,對群臣禮遇厚待、對士族妥協了。
而是將效仿武帝曹操的做法,對枉法與奸邪之事嚴懲不貸、決不姑息!
天子曹叡要變更調整朝政格局,意味著有人將會失勢,也將有人趁勢而起、平步青雲。
這是袞袞諸公與百官們的明悟。
如何在這場風波保全自身、甚至是更進一步,則是他們的當務之急。
至於,能不能打消天子曹叡的想法、讓朝政格局維持原狀,他們不做期盼了。
比鄰許昌宮的民屯田畝都被侵吞了近四成,還是被天子撞見才迎來懲治的,曹叡不怒斥他們屍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政便是恩寵了,他們哪還敢人心不足。
因此,京師洛陽一時間暗流洶湧。
清身奉公、嚴以律己者對此並不在意,冷眼靜候事態發展;而一些慣於汲汲營營、在多方權勢之中糾葛太深之人則是積極奔走,唯恐淪為失利者。
其中,還催生了一個小插曲。
號為“專任”、無名有實的宰輔之臣中書監劉放與中書令孫資,隱隱有被群臣當作眾矢之的之勢。
緣由不必說。
公卿百官對他們的專權早就心懷不滿。
且屯田之政的崩壞,就是他們獨攬大權的時候發生的,算是落了被攻訐的口實。正逢天子將欲有所為,公卿百官哪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只不過,公卿百官的做法卻令護軍將軍蔣濟很鬱悶。
他先前就曾上疏聲稱中書省的權柄過大、不利於社稷安穩等言辭。
爾今,公卿百官便將他的上疏重提,以他的名義來指摘劉放與孫資,讓他不得不撕破臉皮,態度很強硬的站在了劉與孫的對立面。
沒辦法。
他總不能改變立場,對自己的言辭矢口否認。
迫於時勢,他也隻好挺身而出,被迫成為“出頭鳥”了。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蔣濟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被迫無奈,讓天子曹叡頗為欣慰,也對他愈發器重了。
乃是私召他奏對,將設立“天子恩科”以緩解九品官人製的目的悉數透露給了他,讓他在擢拔天子門生的時候,盡可能挑選出身寒微者,以便培養成為酷吏。
是時,蔣濟聽罷頗為驚詫。
也倍感僥幸。
雖然他對社稷的忠誠不缺,但在私德這方面還真不能稱為潔身自好。
以前朝酷吏的事跡來看,若是天子曹叡將酷吏培養出來了,他肯定會迎來酷吏的詰難。就算有天子護著,他不會迎來牢獄之災,但身敗名裂恐是不得免。
是故帶著僥幸,他也終於與杜恕和解了。
因為在先前選拔天子門生之時,他總是抹不開情面、接受了同僚或鄉閭故舊的請托錄用人選;而杜恕則是唯才是舉,不論門第家世。
為此二人沒少意見相左。
若不是杜恕是天子親自委任的,蔣濟都想讬他事將之擠走了。
暗流洶湧、朝局詭譎,公卿百官各有所求,而引發這一切的天子曹叡,則是在穩坐釣魚台,等著事情的發酵。
因為所有人都沒有完全猜透他的心思。
劍指屯田積弊、流露出變革朝政格局的他,實際上卻是想推行士家的變革。
那日,感慨夏侯惠諫言恨遲的他,在歸去氈殿之途,還想起了一件在他還是平原王時期的小事。
那時候,文帝曹丕剛剛將甄姬賜死,自忖他意難平,是故非但久久沒有立他為儲君,且還有了立京兆王曹禮為太子的心思。
對此,逢母誅且被父猜忌、以及旁人皆避之的曹叡,心中自然盡是悲淒與不安。
也在那時候養成了一個小習慣,於每日讀書傳罷的午後小憩時,他總會獨自一人在花苑內的小亭內枯坐。
有時候是為了靜處省身,有時候是賞花木或撫琴聊以慰籍心緒。
很巧合的,一隻小鳥也每日準時飛來小亭側,或嘰嘰喳喳歡鳴或四處尋覓蟲豸果腹。
心情失落的曹叡,注意到了這隻小鳥。
也很羨慕這隻無拘無束、自由翱翔的小鳥。
連續數日之後,他便覺得這隻小鳥的嘰喳聲很悅耳、忽上忽下飛翔的舞姿也很優美。
因為在他矚目小鳥的時候,總能暫時忘卻了心中的鬱鬱。
所以,他每日都會將些許粟飯灑在小亭欄柱上,讓小鳥盡情啄食,也期待著小鳥能夠每日都前來。日複一日,小鳥對他的防備心愈發降低,已然不止一次啄食他手心裡的粟飯了。
而每每手中的粟飯被啄食之際,他也有一種觸摸小鳥的衝動。
只是他心有猶豫,擔心小鳥被驚走以後再也不來了。
這麽一猶豫就是七八日,待他終於打算付諸以行的時候,小鳥卻不知為何不再來了。
他也不再有機會了。
所以,在如今的士家弊病上,曹叡不想重蹈任憑“小鳥”飛走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