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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第二十章、何所惑
  白雲升遠岫,搖曳入晴空。

  甫入仲秋八月的北邙山依舊蔥蘢青翠,絲毫不見秋風蕭瑟遍地枯黃的殘敗。

  只不過,若是進了山麓谷地,就會發現前朝王侯貴胄墓園的殘桓斷壁與碎瓦焦木在訴說著淒涼。沿著尚未被野草漫過的石階小徑向上,一個被發丘開棺的墳塋就是一個坑,星羅密布,猶如大地被燙傷了許多疤痕,且早已雨水積潦、大量殘葉蠅蟲參雜在內,隱隱有一股腐爛汙穢的味道彌漫開來。

  夏侯惠手持弓箭,矮身貓腰藏在一處被發掘的墳墓封土後,目光死死的盯著前方。

  那邊有一隻約莫土犬大小的小鹿在左顧右盼。

  其皮毛為褐色,無角,尾短,四肢細長,耳長且直,一對長而尖的獠牙露出口外——顯然,這是一隻雄性的林麝。

  是的,他在狩獵。

  天子曹叡不知為何,今日陡然來了狩獵的興趣。

  早早就結束了在東堂殿內的署政,興趣勃勃的帶上諸多近臣跑來了北邙山麓谷地裡。

  自然,只是臨時起意,而並非帝王公侯秋冬的田獵、社稷五禮之一的軍禮,故而眾人倒也可以隨意自處。

  如王肅、劉邵等不以武事為能之人,權當作是仲秋出遊賞景了。

  如秦朗、曹肇與夏侯獻等人,自當奮起父輩尚武之風,被天子勉勵了幾句,定下獵物多寡為賞罰,便從禁衛手中接過弓箭遁入了山林中。

  而是夏侯惠嘛~

  天子曹叡對他特別照顧。

  蓋因他還記得夏侯惠第一天在東堂聽政,自誇稍有勇力、對射術頗有心得的言語。

  故而,天子聲稱彼若能兩個時辰之內,狩獵與自身體重相持的獵物便有賞;但若是少了,那便有罰,在接下來的飲宴之上為眾人斟酒伺候。

  對此,夏侯惠欣然領命。

  拜早年遊俠與冬獵的經歷所賜,在山林中獵些動物他還是有自信的。尤其是如今的北邙山人煙罕至、喪葬諸事還未複興盛起來,讓許多野獸愜意的繁衍生息。

  只不過,當他接過禁衛遞過來的一石弓,左右手皆隨意就拉了個滿圓後,天子便覺得方才許下的條件太豐厚了。

  當即就追加了一條:不可以野兔、野鹿等尋常野獸湊數!

  須獵那些如野豕、豺狼虎豹之類的猛獸,尚有飛禽以及一些價值極高的野獸才行。

  其中,考慮到飛禽分量很輕,故可分量倍計之。

  這讓夏侯惠有些為難。

  這裡只是北邙山啊,又不是南陽郡宛城一帶的田獵場。

  可彰顯勇武的獵物是很稀乏的。

  如莫說虎了,就連大一點的野豕都鮮有蹤跡;至於金錢豹、豹貓、狐狸這些夜間活動的物種,那就更難尋到了。

  而且宛洛一帶的飛禽雖然很多,如野雁、黑鸛、灰鶴、白琵鷺等尋常可見。

  然而,這裡是山脈而非是水澤啊!

  哪能那麽容易就尋到呢?

  原本,夏侯惠還想著隨便獵隻林鹿以及幾隻野兔便可完成天子的考驗了,那料到條件竟如此苛刻。且他常年習弓馬、胃口極佳,故而身軀頗雄壯,分量可不輕。

  當然了,抱怨解決不了問題。

  他想了想,尋人問了北邙山麓谷地裡哪裡有松樹多些,然後便獨自深入了山林中。

  因為秋末冬初是野豕繁衍的季節。

  而如今仲秋八月,許多雄性野豕會跑到松樹林裡磨蹭樹乾,將松油樹脂黏在身上,

形成一層鎧甲,避免在爭奪交配權與地盤的戰鬥中受重創。  他運氣還不錯。

  花費了小半個時辰來到松樹林,幾經周折終於尋到了幾處低窪有積水淤泥坑。

  那是野豕時常打滾的地方。

  但他運氣也不怎麽好。

  空等了大半個時辰,只看到一群松鼠與野雉鳥出沒。

  好不容易等來了一隻野豕,體型卻很小,不過兩百(漢)斤的樣子。

  但饒是如此,他在獵殺的時候也折騰得夠嗆。

  他射出的第一支箭矢是瞄著野豕眼睛去的,恰好正在啃食松塔的野豕猛然警覺抬頭,直接落在下顎中。

  一石弓力道很大,箭矢也洞穿了野豕的下顎,然而這並非致命傷.....

  驟然受創,也激起了它的凶性,嗷嗷叫著往被弓弦聲暴露位置的夏侯惠奔來,就連那根洞穿它下顎的箭矢在奔跑中撞地折斷、再次爆出一團血花都顧不上了。

  夏侯惠自是不懼。

  當即,將手中弓箭甩到一旁,抽出別在腰側的短刃伸長脖子也發出了挑釁的大吼,然後.....轉身往後狂奔。

  嗯,他不是逃走。

  於沒有長兵在手的情況下,與野豕正面硬拚那是傻子才作的事情。

  哪怕這隻野豕很小,小到讓他有足夠的自信,在不受重創的情況也能將之擊斃。

  他只是不想與野豕來個擁抱。

  就如先前的膂力過人、手格虎豹的曹彰也不會選擇與野豕擁抱著在地上打滾。

  無他,沒必要讓自己太狼狽。

  在進入松樹林尋到野豕時常打滾的泥坑之時,他就削尖幾根木頭布下陷阱,以防萬一了。

  說時遲,那時快。

  只見一人一獸在瘋狂追逐中,位於前方的夏侯惠時不時的回首,以自己與野豕相隔的距離控制速度,待兩者僅是差半丈時,他便猛然發力,屈膝猛然跳躍而起,踩著前方的樹乾借著腰力來了個後空翻,兩隻手也緊握著短刃猛然往下刺下。

  反觀那隻紅了眼的野豕,先是發現夏侯惠的身軀騰空而起,眼前也猛然出現了一棵老松,本能的收蹄止步,但巨大的慣性讓它的身軀仍滑行向前,稍微柔軟的腹部直接撞上了藏在枯枝敗葉中的幾根尖木上,深深的被洞入,血花四溢。

  它也發出了震天的慘叫聲。

  但很快,它就安靜了。

  蓋因後空翻、手持短刃的夏侯惠正落下,將短刃朝著它的脖肩間刺下。

  巨大的力量,讓長達六寸的刀刃悉數沒入它體內,且將它直接砸入枯枝敗葉形成的腐土中,也讓它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受力不均的作用下,它長長的頭顱與身軀都呈現一個詭異的角度折著,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但它的非人待遇還未終止。

  嫌棄它太臭太髒的夏侯惠,徑直削尖了一根直木,從它口中桶入腹腔,扛著帶出松樹林.....

  唉,作孽。

  也正是這種嫌棄,讓深感野豕獵殺不易的夏侯惠,在山林邊沿將獵物交給侍衛後,便折道往另一側靠近水澤的矮丘尋到林麝與燕雀獵殺。

  這兩種獵物,都是可倍計分量的。

  有了約莫兩百(漢)斤的野豕墊底,還有半個時辰時間的他無需獵殺多少,就能完成與天子相約的份額了。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當侍衛將野豕帶回營地後,讓天子曹叡與王肅等不參與狩獵的近臣見了,皆感慨不已。

  不是感慨夏侯惠獨自獵殺野豕的勇猛。

  而是感慨這隻下顎被洞穿了、脖頸折了、腹部好幾個洞口、脖肩處有個深深刺口的野豕死相慘不忍睹,委實是太可憐了。

  唯一的好處,那就是分解炙烤的時候,讓隨行的庖令省了許多力氣。

  “看來,想讓稚權斟酒侍宴是難成行了。”

  絲毫沒有君子遠庖廚覺悟的天子曹叡,帶著王肅直盯盯的看著庖令在忙活著將野豕分解、分配給隨行侍從自行拿去炙烤食用時,還面帶笑顏的發問道,“王卿,以你之見,朕當以何賞賜於稚權邪?”

  “回陛下,賞賜之物非臣可定也。”

  聞言,王肅躬身而答,“不過,臣竊以為,此間乃君臣閑暇之樂,陛下賞賜助興即可,不宜過於貴重。”

  “嗯,王卿之言有理。”

  略微斜頭,天子不知想起來了什麽,輕聲頷首而應。

  也不在此事之上複言,見侍從陸續將秦朗與夏侯獻等人的獵物帶回來,便又拉著王肅一並去分辨狩獵手段的高下了。

  時間在各有忙碌中流逝。

  很快,夏侯惠背著長弓而歸。

  從亦步亦趨在他身後的侍從手中提著林麝與燕雀的數量來看,他是超額達成天子的戲約了。

  對此,天子曹叡也很爽快。

  揮手招其近前,依慣例讚許與勉勵了幾句後,便聲稱回宮禁後將一把收藏的兩石弓作為賞賜嘉獎。

  但夏侯惠卻一口回絕。

  辭曰:“回陛下,惠無有開兩石弓之勇,受此珍賜實屬暴殄天物。且惠先君在鎮守長安之時,偶得一把弓,弓力一石有余二石不足,本為廢弓,卻深合於惠,故還請陛下容惠辭之。如若陛下執意恩下,惠鬥膽,請陛下容惠將先前厚顏索要之良駒奉還,令惠可彌補無禮之舉,自此寢食皆可心安。”

  不過一匹良駒的耗費罷了,你便供給不起了?

  再者,身為譙沛元勳夏侯家之後,你竟汲汲於這點俸祿?

  天子聽罷,心中不由覺得好笑,也故意虎起了臉,嚴詞道,“不允!二石弓可辭,良駒不可奉還!朕既已賜下,豈有索回之理!看你今日恭謙有禮,朕心甚慰,且容你自請賞賜,所欲何賞,思定道來。”

  我說了啊!

  我就想要回我的俸祿啊!

  在心中憤憤吼了句的夏侯惠,略作思緒,猛然想起個事來,當即滿臉洋溢著感激作謝,“陛下恩隆,令惠心有惶恐,一時無所思,還請陛下容惠稍緩心緒,稍後再稟。”言罷,猶恐天子回絕,便又緊著加了一句,“惠伴駕數月,久沐陛下聖德,已然不複有山野粗鄙之舉,定不敢討要非分之賞。”

  “也罷。”

  對此,天子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徑直與其他人一並飲宴為樂了。

  而夏侯惠的討請,一直等到天子禦駕回宮、諸多近臣執禮作別自行離去後,才趨步近前,行禮而拜,“陛下,惠所欲之賞,唯請陛下解惠一惑耳。”

  “卿何所惑?”

  “惠鬥膽,敢問陛下,猶記武帝之冀望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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