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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第五章、求教
  休沐罷複當值的夏侯惠,繼續著無所事事在宮闕中讀書自娛,直至第三日,他才被告知可以去伴天子左右了。

  那時他正枯坐案幾前,心無旁騖的研讀兵書,陡然聽見了踏梯而下的腳步聲。

  此令他大為詫異。

  明明,他都在樓舍內呆了近一個時辰了,竟不知道一散騎常侍在複樓之上。

  亦連忙起身,循聲而顧,只見一身著絳服、戴武冠,配著水蒼玉之人正拾級而下。【注1】

  其人長得不算雄偉,身不過七尺有盈,年紀已過了而立之年,面容頗為和善,舉止從容,佐之雙眸淡淡,一股儒雅之氣不彰自顯。

  夏侯惠知道如今的四位散騎常侍分別是曹爽、曹肇、劉邵與王肅。

  其中,曹爽早就升遷為城門校尉,常侍已然成為了掛職,尋常時候並不會在天子左右;而曹肇容貌殊美,夏侯惠早年曾與之謀面過,現今也能認得出來。

  但眼前之人乃劉邵抑或王肅,他就無法分辨了。

  未等夏侯惠行禮,那人便衝著他頷首,步履不停往外走,且出聲招呼道,“稚權,陛下昨日有言,令我攜你前去伴駕。”

  “唯。”

  連忙拱手應了聲,夏侯惠三兩下將案幾的雜物收拾了,亦步亦趨在其後。

  “敢問尊駕如何稱呼?”

  出了樓舍,他執禮發問,慚言道,“慚愧。在下早年鮮與他人交遊,又兼離開洛陽數年,已猶如鄉野鄙夫,有眼不識當世良俊矣。”

  “噫,不想稚權竟不識得我!”

  那人腳步微頓,側顧而來的眼中盡是訝然,“我便是王肅。稚權雖閉戶讀書、不問世事,但也應聽家人提及過吧?”

  頓時,夏侯惠便知道他的驚訝從何而來了。

  王肅字子雍,東海郡人。

  故司徒王朗長子,曾學於大儒宋忠,乃當世公認的飽學之士。

  早在曹丕執政的黃初年間便任職散騎侍郎,而今,其父王朗去歲亡故後,天子曹叡便將之擢為散騎常侍。而他的訝然,乃他的續弦是夏侯氏,只不過並非夏侯淵一系而已。

  天子腳下貴胄雲集、龍魚混雜。

  功勳清貴也好,幸進奸佞亦罷,彼此之間總能攀上若有若無的關系。

  尋常之時,彼此之間倒是可以不做理會。

  但當面不識人,那便是一種折辱了。

  “原來是子雍兄。”

  夏侯惠苦笑一聲,連忙告罪道,“兄大婚之際,我恰好在桑梓譙縣讀書,適逢鄉閭宗族共慶同樂,無暇分身趕回洛陽與宴。今當兄之面而不識兄,當真令我汗顏,還望兄見諒。”

  “無礙。”

  對此,王肅擺了擺手,囅然而笑,“我性子亦平淡,尤喜靜,平日鮮有交遊之事。若非知道現今唯稚權被辟為散騎,我亦不識你乃何人。”

  此人不止氣度非凡,難得性情還真誠篤粹。

  我若以沾親帶故的羈絆,請教任職宮禁的忌諱,不知他願意告知否?

  不由,夏侯惠心中一動。

  這倒不是他汲汲營營,待人接物皆藏有功利之心。

  而是出於伴君如伴虎的謹慎。

  在沒有入職之前,兄長夏侯衡就曾私下囑咐過,聲稱天子曹叡因為生母甄皇后被賜死,以及魏文曹丕曾流露過易儲之意的乾系,以致性情有些偏激;即位以來,不乏以小過誅殺侍從、以私恚貶僚佐等事,讓他受職後謹言慎行以免觸逆鱗。

  恰好,

王肅在宮禁中任職多年了。  且剛剛被天子曹叡從散騎侍郎擢為散騎常侍,自是夏侯惠最佳的谘詢人選。

  不過,近臣私下置喙天子言行也是大忌。

  夏侯惠若是想王肅詳言告知,還需好生斟酌言辭與尋個好時機才行。

  就在他心思輾轉之際,步履緩緩向前的王肅不知想到了什麽,陡然止步轉身過來,隻手撚須,對著夏侯惠就是一番上下打量。

  且目光裡還夾帶著一縷新奇,宛如喜好論計人物的長者審察少年郎一般。

  乃我儀容不整乎?

  亦或者,天子令他引我去伴駕之時,尚且讓他考察我言行乎?

  這也讓夏侯惠暗中奇怪,剛想出聲發問,王肅便倏然而笑,說道,“稚權乃我魏國元勳之後,且相貌堂堂、篤行慕學,弱冠之年便得天子恩寵辟為散騎侍郎,日後為國之棟梁乃必然也!昨日嘗聞宮中侍從私下嚼舌,言伯權謂歎你年已及冠而無尊長賞識、以女妻之,實屬以訛傳訛也。”

  呃~

  這還真不是以訛傳訛~

  一時之間,夏侯惠大感頭痛。

  他那位長兄做起事情來還真是果決,前兩日才提及呢,昨日就放出風聲,坐等家中有適齡女子的朝臣主動來聯系了。

  至於為何采用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被動方式嘛~

  如今的夏侯家雖聖眷猶隆,但出身並非士族高門,且今無人居重臣之位,在朝中的地位已然算是沒落了。

  因而,夏侯衡覺得自己主動去尋公卿之家,恐會自取其辱。

  但讓他屈尊去尋門第不高的姻親,又覺得不甘心。

  不管怎麽說,自己的六弟夏侯惠已然被辟為散騎侍郎了,是為天子近臣了,日後未必不能得到天子的賞識,重新讓家族變成魏國數一數二的豪門。

  再者,他覺得聯姻本就應該成為仕途的助力!

  怎麽能尋一門第不高、聲望了了之家,讓夏侯惠在仕途之上無有助力呢?

  如此思慮之下,且先隱晦提及有意為夏侯惠求妻之意,看有無公卿矚目就是折中的做法。

  反正,夏侯惠自身暫無娶妻的意願,他姑且試試也好。

  “讓子雍兄見笑了。”

  在心中悄然歎了口氣,夏侯惠臉龐之上的笑容猶如春風,“此事並非謬傳,數日前我大兄便在家中提及過。只不過,我自身暫無成家之念。”

  “哦,為何?”

  聞言,王肅略微揚眉,伸手向前虛引示意二人邊走邊談,“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理之當然。稚權何故不從兄長之言?”

  話落,不等夏侯惠作答,他便又莞爾戲謔了句,“莫非,稚權有若前朝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之壯志,無謂家業、不慕天倫,此生但以功業為念,志在為國討不臣、滅蜀吞吳者乎?”

  “哈哈哈~~子雍兄高看我矣!”

  頓時,夏侯惠暢懷,連連謙遜道,“我本庸人,安敢以前朝冠軍侯自比?暫無成家之念,乃我現今才疏學淺,恐成家後沉迷享樂,不複有求學之心。再者,身為七尺男兒,當求建功立業報天子隆恩耳,何故汲汲求妻哉!”

  “壯哉!”

  如此作答,令王肅眼中閃過一縷異色,不由拊掌而讚,“稚權此言甚善,無愧功勳之後也!”

  他並非是秉著人情世故之心在作態。

  蓋因在夏侯惠被辟為散騎侍郎、成為天子近臣之前,身世與生平都會被有司者一一詳細考錄,故而王肅對他早年閉戶讀書、勤習弓馬之事也是知道的。

  且夏侯惠乃元勳之後,生來錦衣玉食,能在鮮衣怒馬的年紀不慕虛名一心向學,言自身有建功立業之志,自是令人願意相信的。

  而他這一聲讚賞,也令夏侯惠覺得時機剛好。

  連忙作了幾聲謙言,便徑直執禮相求,“子雍兄,我在鄉野多年且甫入宮禁任職,對宮闕禁忌已不甚了解,若兄不以我愚鈍,還請不吝教誨。”

  “嘿,稚權無須多禮。”

  不料,對於這種交淺言深的請求,王肅竟是一口應下,“稚權或許不知,早在你入宮闕領職之前,汝兄伯權便以此事囑我了。”

  而待王肅輕聲將身居散騎的心得大致講述罷,他便知道為何對方如此爽快了。

  更知道,他先前將仕宦之途想當然了。

  【注1:魏時散騎常侍與侍中均為比二千石、服飾相同,所不同者,是侍中乃左貂金璫,而散騎常侍則右貂金璫。後西晉司馬倫篡逆,擴充近臣上百人,官帽裝飾的貂尾不足,乃以狗尾代之,遂有“狗尾續貂”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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