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芥蒂化解後,夏侯惠複擁有了伴駕出行的恩寵。
只不過,連續數日的伴駕,並沒有讓他擁有犯顏直諫的機會。
因為近些時日,天子曹叡委實太勤勉了!
不是在東堂內署政到日暮時分,便是出巡查各司,如聽獄訟、巡武備、清點武庫以及招各州郡計吏議徭役問民間疾苦等,宛如聖君臨朝。
如此,夏侯惠以及其他近臣自是沒有規勸機會的。
而曹叡之所以如此勤勉,乃是他受刺激了。
鎮守荊襄的驃騎將軍司馬懿,前不久上表廟堂傳報孫吳的消息,聲稱孫權在四月十三日(丙申)於武昌南郊即皇帝位了。
天下終究還是迎來了三足鼎立。
且江東與巴蜀依舊維護著盟約,矢志並力對抗一家獨大的曹魏。
雖說,割據江東的孫權稱帝是可以預見的事。
但對於曹叡而言,這個消息很不好。
是在隱晦的指摘著魏國兩代君主,對江東戰略的失策。
蓋因如若魏文曹丕沒有封孫權為吳王、讓他擁有建立宗廟與分邦立國的資格,孫權的稱帝行為是沒有法理可依的。而如若不是曹叡準許已故大司馬曹休發動石亭之戰,讓淮南精銳一舉喪盡,亦令懸在江東舉頭三尺之上的威懾力不複,孫權未必就敢稱帝了——至少,也不會稱帝得如此之快!
故而,天子曹叡的勤勉隱隱有知恥而後勇的味道。
如此心態自是不會持久的。
畢竟事已然,他再勤勉有加也改變不了事實,久而久之那股熱情就消退了。
不過,夏侯惠如今也沒有心情規勸。
他最近也很鬧心。
一者,是長兄夏侯衡對他動用家法了。
與其他武勳之家動則棍棒加身的家法不同,性情溫和的夏侯衡在掌家後,制定的家法只是禁足,以及入夜後在祠堂內跪坐思過。
但夏侯惠寧可被棍棒加身。
緣由無他,夏侯衡對他在崇華後殿的阿諛之言十分惱怒,竟是讓他連續一個月,每日入夜後都要在祠堂內跪坐思過一個時辰。
且這還是看在他需要入宮伴駕的份上,才輕罰了。
不然,便是不分晝夜皆在祠堂內思過了。
但對夏侯惠來說,同樣難於忍受。
為期一個月啊!
在黑燈瞎火的的、冷冷清清的祠堂內獨自跪著,且不可說話、不能看書、連打個哈欠都要被認定為不敬.....還不如挨一頓揍來得乾脆呢!
哪怕夏侯衡揍了一次後,猶覺得不解恨,夏侯惠是可以接受多挨幾頓打的....
另一件事,則是關乎天子曹叡的“恩寵”。
先前在崇華後殿時,天子還特別開恩,讓他將良駒養在宮禁的馬廄中。
對此夏侯惠自是無不從,且心帶感激。
然而,待有一日他伴駕出行歸來,將駿馬帶回馬廄安置時,恰好碰到了太仆署下掌管乘輿及廄中諸馬的未央廄令。
那未央廄令以一番話,令他當場愕然,滿目的不敢置信。
因為其他近臣的騎乘坐騎,並沒有被天子賜下,仍歸太仆署所有,故而不需要給太仆署繳納坐騎所食的費用。
但夏侯惠的坐騎則是不同。
天子已然將駿馬賜下了,太仆署便沒有為夏侯惠養馬的義務。
不然,便是對其他近臣的不公平,令天子有厚此薄彼之嫌,有損公正清譽。
說白了,
太仆署的意思就是,夏侯惠得交錢! 至於是多少嘛~
來自西域的駿馬,未央廄令亦不敢怠慢,乃是將之與天子禦駕的駿馬安置在一起,享受同等殊榮。
故而每日所食極為奢侈,花費甚巨。
至少,以夏侯惠如今散騎侍郎的官職、不過六百石的俸祿,是遠遠不夠的.....
但未央廄令讓夏侯惠且寬心。
先是對北面做了一禮後,他才聲稱天子知道夏侯惠如今的俸祿不高,難以承擔駿馬每日所耗,故而只需出本職俸祿即可,其余差額就讓少府來承擔了。
言罷,不吝對天子遙奉讚譽之辭。
且還勸說夏侯惠當心懷感激、勤勉任事,以報天子的恩寵。
對此,夏侯惠義憤填膺、發自肺腑的“感激”!
不敢再休沐、天天伴駕左右直至日暮時刻方得歸府也就罷了,竟是連俸祿都給扣沒了?
且還聲稱,我這是享了天子恩榮的,要記得心懷感激?
所謂敲骨吸髓,亦不過如此了吧?
是故,當夏侯惠聽罷未央廄令的說辭後,差點就忍不住將齊威王那句“叱嗟,爾母婢也”的千古名言給脫口而出了!
咳!咳!
只是想說,但沒有說出來。
而且他想罵的是太仆署,而並非是天子。
當然了,不管心中再怎麽不甘,夏侯惠都只能被迫接受事實,帶著滿心悲憤謝過未央廄令才離去。
蓋因他知道,此事必乃天子曹叡處心積慮而為!
為了出被他以秦二世作類比的那口氣!
莫要以為高高在上的天子不會記仇,做不出這種挾私報復之事。
魏文曹丕還曾經將頭顱骨,系在曾因饑年食人肉的王忠馬鞍之上以為戲樂呢!
如今的天子曹叡雖沒有那般不堪,但借太仆署扣夏侯惠俸祿這種無傷大雅的事情,他絕對是能做出來的。
反正,天子心裡如明鏡般,知道魏國元勳夏侯家的子侄後輩,都不會依靠這點俸祿果腹。
索性就扣了,讓夏侯惠明白君威不可犯!
不過,天子不知道的是,夏侯惠還真就對這點俸祿耿耿於懷。
不是他吝嗇,而是他很缺錢.....
雖說,掌家的夏侯衡按月分配給他的例錢,足以讓他逍遙自在了。
但他暗中還養了不少人啊!
早年離開洛陽歸桑梓譙縣隱居時,他春夏習書傳,秋冬弋獵以為樂。
而這個弋獵自娛,只不過是幌子罷了。
事實上,他每歲秋冬時節,都會在家中老蒼頭的陪同下隱姓埋名當遊俠兒,足跡遍布豫、揚、兗州與徐州,甚至還曾北上至青州過。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嘛~
最初,他的打算是想看看魏國治下的民生如何,以便對日後入仕有所裨益。
但當他每次看到黎庶百姓因為天災、徭役、田畝歉收或者其他緣由賣兒鬻女時,以及路遇孤苦伶仃的乞兒時,便心有不忍買或帶了回來。
這種事情在權貴或豪右之家很尋常,就當家裡多個奴婢徒附而已。
不過,夏侯惠帶回的有些多。
僅是三年的光景,他便帶回來了三四十人。
且他沒將這些小兒當作奴婢來看待,不僅出資尋了個通文墨先生教他們識字,還讓家中部曲教導武藝。
蓋因他倏然想起,歷史上司馬師曾經養了三千死士!
也正是這三千死士,才能讓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奠定社稷改變姓氏的根基。
是故,他也想模仿一下。
打算將這些小兒當作心腹培養,讓他們有機會讀書學藝,日後若有才能可堪一用者, 便假他人之手悄然將之遣入軍中或效力於司馬家族,在特定的時候或許能收奇效。
自然,眾小兒資質不一,未必能有幾個能成才。
但只需要有一個成才,就是足以讓夏侯惠收獲滿滿了。
畢竟,活命之恩以及從小耳提面命之下,他們的忠誠度是不需要擔憂的。
這也是夏侯惠如今很困頓的緣由。
夏侯衡每個月給予的例錢,他皆用來養眾小兒了!
原本,出仕之後,他還以為自己的日子能好過一些,至少在酒肆中沽一壺劣酒的余財是不缺了。
哪料到,天子竟會將他的俸祿給扣了呢?
如此,他哪能不憤憤於胸呢!
唉.......
如今當務之急,得尋個法子斂財才行。
雖說男兒當有封侯志,不可貪圖安逸作富家翁,但身無分文則是寸步難行啊~
且隨著那些小兒日漸長大,耗費亦劇增,自己可承擔不起。
故而,每夜在祠堂內思過的時候,他盡是在思慮著如何在不染上銅臭味的情況下,尋條持續的生財之路。
此倒不是他自命清高。
而是他受職散騎侍郎、身為天子近臣,如若汲汲營營於求財,將會被禦史彈劾或他人攻訐,亦會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堪重用的印象。
不過,還沒等他想出法子的時候,長兄夏侯衡便將他的罰過給解除了。
緣由是他為夏侯惠物色了門親事,原本雙方都差不多談妥了,卻不想對方竟直接反悔不說,且還言辭中不乏鄙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