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夏侯惠久久不做聲的關系吧,一直以乾果憑欄喂食鳥雀的、將自己當作局外人的天子曹叡便以為夏侯惠已然被曹真屈服了。
故而,他也轉身回來,作笑顏寬慰道,“稚權年紀輕輕且不曾在軍中任職,便能可指出我魏國伐蜀之弊短所在,已實屬難得矣。今有幸得聞大將軍親口解惑,當心懷感激而奮發,篤心向學,力爭他日能裨益國家。嗯,勿要妄自菲薄,勉之!”
從這番言語之中,不難看出他對夏侯惠所期頗高。
也讓在一側的曹真聽了,不由也來了興趣。
不等夏侯惠謝恩,便也插嘴加了句,“陛下勉勵,稚權當銘刻於心。稚權乃我魏國元勳之後,與宗室無異也!自當奮發父輩豪烈,無需效仿那些儒人前憂狼後畏虎。須知,軍國大計雖應謹慎,然在軍爭攻伐之中,則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言罷,他還傲然作態,朗聲說道,“彼蜀相諸葛亮,不過一儒生耳!經國之略或是不缺,然觀其前番數次興兵犯境,可斷言軍爭攻伐並非他所長也!我魏國佔盡天下七分,精兵猛將尤多、甲械精良,此番伐蜀乃千鈞之力摧壓而下,絕非逆蜀可當也!且,以臨陣調度論,稚權莫是擔憂我尚不如蜀相諸葛亮乎?”
唉,真是的.....
淨說什麽大實話呢?
不是我長他人威風,但這臨陣調度之能,你或許還真就比不過蜀國那位~
不由,夏侯惠當即在心中腹誹了一句。
當然了,這種話語是不能說出來的。
不然就算曹真大度不與一小輩計較,但天子曹叡也絕對會讓他去廷尉呆一段時間,體驗一下牢獄生活了。
“惠絕無此心!”
略作思緒,夏侯惠連忙拱手,“大將軍戎馬一生,豈是惠一後進可置喙的?大將軍興兵伐蜀乃是為國裨益,這點惠不曾有過質疑。而惠所思所慮者,乃是於陛下、對宗室而言,此番若無法奪下漢中郡,即使是略佔上風或者全身而退,皆是不敗而敗矣!”
言至此,他頓了頓,後退一步分別對天子曹叡與曹真都躬身行禮後,方慨然做聲,“陛下、大將軍,如今我魏國士族坐大,而賴以鞏固社稷長治久安的宗室大將,已然凋零無數,幾近後繼無人矣!”
此話語落下,也讓小亭內陷入了好久的寂靜。
就連偶爾遊弋過來的黃鵠或黑鸛等鳥雀,都感受到此間氛圍凝重而徑直離去了。
天子曹叡滿臉的肅穆,眼神之中還夾帶著一縷憂色。
他當然聽得出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
在推行九品官人製之後,士族權柄坐大,而拱衛社稷與君權的掌控兵權鎮邊、懾不臣、靖內亂的宗室大將,正面臨著青黃不接的時候。
如此,在石亭之戰還沒有過去多久之際,唯一碩果僅存的宗室大將曹真,如今的當務之急,不是應該協助天子鎮國以安人心、努力哺育宗室後進成才,讓魏國社稷能夠長治久安嗎?怎麽能有伐蜀之念呢?
若是戰事順遂、奪下了漢中郡還好。
既能彰顯國威與代漢乃是天命所歸,還能讓宗室威望大漲。
然而,廟算是應該先慮敗後慮勝啊~
要知道,當年曹休執意發動石亭之戰的時候,被天子曹叡下令策應的滿寵,在上疏中可是毫不留情面的說曹休“雖明果而希用兵”啊!
萬一要是奪不下漢中郡,那曹真不就步入了曹休的後塵,
讓宗室再次迎來無有軍爭之能的非議?如今的宗室還沒有成長起來呢,就先有了難為督將之能的非議,這社稷如何能安啊~ 誠然,對於如今的魏國而言,伐蜀有勢在必行的理由。
但不可否認,伐蜀的戰果,也藏著將會對曹魏社稷帶來難以承受的隱患。
如何取舍,將會干涉到社稷安危。
故而,天子曹叡自作思片刻後,偷眼瞥了一下正沾須沉吟的曹真後,便對夏侯惠輕聲發問道,“稚權之意,朕知矣。不過,當今之勢,不伐蜀不足以彰國威。若如稚權之言,思前顧後,我魏國威儀何存哉!”
“陛下,惠並非言不伐蜀也!”
聞言,夏侯惠連忙躬身作答,“惠竊以為,今我魏國伐蜀,頗類似昔日袁紹與武帝的官渡之戰也。昔袁紹雄踞河北,坐擁四州之地,兵多將廣,糧秣豐盈,天下諸侯莫能與之爭鋒。而彼欲興兵南下時,帳下謀士田豐曾以武帝善用兵,當緩緩而圖,獻策曰‘簡其精銳,分為奇兵,乘虛迭出,以擾河南,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疲於奔命,民不得安業;我未勞而彼已困,不及二年,可坐克也’。紹若納之,恐以武帝之能猶病之。”
“是故惠竊以為,不若依前事之智,且先從雍涼各部選拔精銳,頻繁擾武都、陰平二郡。可戰便戰,弗能戰則避之,反覆誘逆蜀出兵、疲於奔命。反覆數年,蜀民將苦於徭役不得安業、蜀兵將空勞困頓而鬥志萎靡、蜀地必然內亂自生,亦乃令我魏國得擊之機也!”
“陛下,我魏國與逆蜀之優劣,莫大於國力懸殊也。”
“逆蜀地小而民寡,連頻興兵犯我魏國雍涼之地,乃彼不爭即亡也!而我魏國地廣而民豐,修養生息一歲,可抵逆蜀三五歲之功也!是故,惠竊以為,我魏國當從容而對,彼急則我緩,彼攻則我守,彼退則我擾,不與之爭一時之利,而期他日一戰滅蜀之功也。”
呃~
這是,以國力耗死逆蜀?
天子曹叡聽罷,眉毛微微上挑,眼眸中也泛起了意動。
只不過,對此獻策他並沒有做出定論,而是將目光投在了曹真身上。
此刻的曹真,依舊在耷目沉吟。
久在行伍之中的他,再怎麽蔑視蜀國,都不敢信誓旦旦對天子說,自己此番伐蜀定能將漢中郡奪回來的。
軍爭最是偶然。
戰場上突然出現的一個小小意外,就能改變整場戰役的走向了。
只不過,夏侯惠的擔憂,終究只是戰事推演的最壞結果,也不足以讓他放棄伐蜀之念。
畢竟,僥幸之心不可有。
但畏手畏腳不敢施為,亦不可有啊~
至於,夏侯惠後來提出來的伐蜀方略,他直接忽略了。
有些事情,不在其位是不知道的。
如僅僅是散騎侍郎、一直在京師伴駕左右的夏侯惠,就不知道雍涼各部將士對伐蜀的請戰呼聲有多高!更不知道,雍涼羌胡部落看到逆蜀數次出兵犯境並奪了陰平、武都二郡後,已然對魏國有了恣睢不臣之心!
是故,他在沉吟片刻後,便轉頭對上了天子曹叡的視線,喟然發歎道,“陛下,稚權所言雖不無道理,然而今我魏國伐蜀之勢,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也讓夏侯惠聽罷,不由將頭微微垂了下來,以免眼中的不甘被看到。
是啊,他很不甘。
因為知道,他的苦心思慮與費盡唇舌,最終還是敗在了曹真一聲“箭在弦上”之上。
而且,哪來那麽多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最初將箭矢搭在弓身上的時候,不也就是自己所為嗎!
真正有大氣魄的人,從來都不會感慨什麽不得不發,而是徑直將弦卸了、將弓身折了!
唉,事至此,已不可阻矣!
他的預感沒有錯。
當曹真的喟然發歎甫一落下,天子曹叡眼中的意動皆化作了冰消雪融,且還結束了此番計議,“稚權,此間無事矣,你且出宮罷。”
“唯。”
夏侯惠恭聲而應。
依次衝著天子、曹真行禮後,小趨步緩緩倒退出小亭,待退得遠了些才轉身大步離去。
從龍行虎步之中可以看出,他並沒有意志消沉或者怏怏不樂。
緣由無他。
上疏反駁伐蜀,他不過是抱著試一試的僥幸心理罷了。
事順遂,則欣喜。
事不可改,略有失落而已。
因為他上疏的初衷,是想經過此事讓天子曹叡知道,他有軍爭籌畫之能啊~
不過,意外引來曹真的關注,且私下爭論的過程中,還讓他有了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思——該尋個時機,為自身積累些軍功了!
不然,無有軍功在身,在有機會爭論軍爭大計的時候,腰杆子都硬不起來。
只是我才忝為散騎大半年的時間,好像也難征得天子首肯,外放去軍中歷練啊~
嗯,得好好等個好時機才行。
想隨著曹真前去伐蜀,那是不可能的了。
自己才反駁了伐蜀方略呢!
以曹真的為人自是沒有芥蒂的,但汲汲求戰的雍涼各部將士肯定會有意見啊~
哪怕征求天子首肯有幸跟著去了,也不會有機會立功的。
更莫說此番伐蜀是失利了的....
不過,淮南戰線倒是可以去的。
如今合肥新城已然在修築了,也意味著賊吳孫權將要開始源源不斷的給滿寵送軍功了,自己如果能前去淮南,也應該能分潤到一些軍功吧?
只是,孫權具體是什麽時間引兵犯淮南來的?
待自己尋到時機去淮南的時候,應該還來得及刷“十萬大禮包”吧?
唉,但願“生子當如孫仲謀”能堅挺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