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敵軍不追了,作為劣勢一方的夏侯惠非但沒有帶著慶幸迅速離去,反而還返身歸來,並非是他仍要不知死活的繼續弄險。
而是同樣想到了,吳軍沒有繼續追擊的緣由。
況且,如今已然接近晌午了。
算算時間,蔣班也應該早就回到了壽春,如今正帶著百余騎斥候趕來的路上。
如此,返身回去還真不是弄險。
若是能挑起吳兵的怒火,讓他們繼續追擊,說不定還能誘敵深入,為蔣班等人創造了伏擊的機會呢!
當然了,丁奉不會如他所願。
在看到魏軍斥候再次出現在百步開外時,他只是讓部曲端起強弩戒備。
若是魏軍斥候膽敢靠近,那就送他們一程。
若只是遊離在外,那就不作理會。
待將傷者扶上馬背以及收斂好陣亡部曲的屍身,他也就引軍回去了。
畢竟,一夜疾馳且又追逐激戰了一個上午,他與部曲皆已然疲倦;繼續留在此地逗留,不過是徒增危險罷了。
一方有恃無恐,一方毫無襲擊之力,也讓戰場就這麽很有默契的僵持著。
約莫兩刻鍾後。
丁奉估摸著部曲督已然帶著受傷的部曲以及死者的屍身走遠了,便撥轉戰馬引著眾人徐徐而歸。
魏軍這邊自是緊隨不舍。
不同的是,除了夏侯惠之外,其他的騎卒都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緣由,乃是待吳兵離去後,他們就可以去割那些被屠戮的俘虜耳朵,以及將丟棄在沿路的兵械帶回去討賞了!
忙碌了一夜的辛苦並沒有白費。
至於死去的袍澤嘛,沒有什麽好感傷的。
彼此都是死亡率最高的斥候,誰都會有那麽一天,也早就習慣了面對死生。
況且,以如今的局勢而言,盡可能贏取賞賜,然後將財物分給死者的家屬,那才是對於死者最好的告慰啊~
雙方亦步亦趨,走得很慢。
半個時辰後,魏騎後方有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
負傷吊在後方的陳定回首而顧,然後提了下馬腹往夏侯惠的方向疾馳,並且大聲報喜道,“將軍,蔣司馬回來了!”
也帶動了所有斥候的歡呼。
“援軍來了!”
“蔣司馬回來了!”
.........
如此動靜,自然也驚動了前方的吳軍。
丁奉當即讓殿後的部曲止步,列好騎陣且端起強弩戒備,然後從馬鞍側撈起長矛,滿目肅穆的做好了衝陣廝殺的準備。
他也聽到馬蹄聲了。
且大致能判斷出趕來的魏騎不下於百騎。
但他絲毫沒有畏懼。
因為此地已然很接近江淮丘陵地帶,且他在以往的戰事中,以劣勢兵力衝鋒陷陣斬首而歸之事並不乏。
區區百騎,想留下他是很難的。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罷了。
有何畏之!
“抱歉,將軍。”
一個晝夜奔波了數百裡,滿臉困倦的蔣班,引著百騎馳騁至夏侯惠身側,語氣裡盡是自責,“我來晚了。”
在趕來之時,他通過沿途的敵我屍首以及打鬥的痕跡,已然大致猜出了發生了什麽。
也知道了自己昨夜讚成黃季之言,並且勸說夏侯惠作出決策,讓夏侯惠以及其他人付出了什麽代價。
“不算晚。”
夏侯惠擺了擺手,
語氣淡淡,“公俊晝夜不歇疾馳數百裡,已然不易了。” 呃~
面對如此平淡的作答,蔣班一時間有些啞然。
準確而言,是他猜不透夏侯惠此時的心思。
尤其是他還很眼尖的瞥見了,彼小臂上的皮革護臂以及腰側的軍服皆鮮血染紅了。
是因為負傷了所以有些意志消沉,亦或者是方才戰鬥太過於慘烈,讓剛從洛陽外放來淮南沒有多久的他難以接受?
蔣班暗中揣測著。
想了想,便又試聲請命道,“將軍,若不我引騎卒衝殺一陣,將對面賊吳數十騎給盡數殺了,為袍澤復仇?”
想將賊吳數十騎殺了復仇?
若是對方那麽輕易被殺死,我還需要讓你來代勞?
聞言,夏侯惠側目而顧,眼神中有些玩味。
但看到蔣班臉上的倦色深深,他最終還是沒有口出惡言,而是搖著頭歎了口氣,“唉,不必了。對面並非是賊吳尋常的斥候,且還配備著強弩,我等便不做無謂死傷了。嗯,公俊,分出四十騎將陣亡袍澤的屍首收斂了,順便搜刮下戰場。”
“唯。”
對此,蔣班沒有多言其他,只是恭聲而應。
就是在轉身前去調度騎卒之際,心中還泛起了納悶。
為何己方不管人數還是體力皆佔了優勢,而夏侯惠卻不允自己引兵前去衝陣呢?
在前一日的日暮時,他不是還信誓旦旦的作“江東皆土雞瓦犬、插標賣首之徒,我有何畏之”之言嗎?
甚奇哉~
.............
莫非,是那魏將破膽了?
無獨有偶,在對面嚴陣以待了好久,卻遲遲沒有等到魏軍來襲的丁奉,同樣在心中泛起了疑惑。
尤其是看到夏侯惠分出騎卒前去打掃戰場後,就更加不解了。
當然了,疑惑歸疑惑,魏軍止步不前對人困馬乏的吳兵而言終究是好事。
丁奉遲疑了片刻,便讓部曲們繼續保持著戒備,緩緩後退,以此來試探著魏軍是否真的不複有戰意了。
退了二十步,魏軍猶不動如山。
三十步....
五十步.......
待謹慎的後退了七八十步而魏軍依舊沒有跟來後,他便讓部曲全速策馬歸去,自身則是反向驅馬登上一個小土包,衝著夏侯惠大聲吼道,“我乃偏將軍丁奉!兀那魏將可敢留姓名?他日複相遇,我必取你性命!”
竟是丁奉?!
難怪戰場嗅覺如此敏銳.....
原本目睹吳軍漸漸遠去,也徹底放松了戒備的夏侯惠聞言,當即心中訝然不已。
也將今日被處處受製的鬱悶盡數釋懷,想了想,便策馬緩緩步出三十余步,吸腹挺胸昂然大聲道,“我乃魏牙門將,夏侯惠是也!”
夏侯惠?
嗯...似是不曾有耳聞。
莫非,乃是魏國譙沛元勳之後?
只是若他乃譙沛人士,為何官職止於牙門將,且還做出這種深入敵境以身犯險之事?
應不是吧~
天下之大,複姓夏侯者又不是止於譙沛那族。
且不管他乃何地人士了,單憑他胯下那神駿的坐騎便可知是大族出身。
對了,那良駒可真神駿啊!
我也算久經戰事了,但生平還不曾見過如此神駿的良駒。
嗯,如若下次有機會在戰場上相遇,為了奪下那匹神駿良駒,也定要將他殺了!
在策馬歸去時,丁奉心中也有了定奪。
收斂袍澤屍首,割被屠戮的俘虜耳朵,收拾原先拋棄的兵械以及散落在各處的箭矢等諸事罷了,魏斥候營也緩緩踏上了歸途。
不同的是各人的反應。
後來趕到的騎卒興高采烈,歷經上午追逐馳射的騎卒略帶感傷,而夏侯惠則是趴在馬背上一言不發、闔目養神。
學會在顛簸的馬背上假寐養神,是一名精銳騎卒必備的基礎。
顯然,他此時正在適應中。
而從陳定那邊得悉戰事全部經過的蔣班,則是悄然驅馬來與夏侯惠並轡而行,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每每剛張口便又止住了。
或許,是心有所感吧。
夏侯惠睜開了眼睛,但卻不等蔣班出聲,便徑直說道,“日後再遇類如昨夜之事,公俊若有所思,盡可私下謂我。”
是私下建議,而不是附和他人的想法當面表態。
既然作為別人的心腹,就要事事以別人的心意為準,哪怕別人是錯的也要堅決站在別人這邊。
就如昨夜,蔣班就不應該附和黃季與其他騎卒之意,更不能出聲勸說夏侯惠,形成了眾意難違、讓夏侯惠陷入騎虎難下的境地。
而是應該主動出面當惡人,呵斥黃季與眾人的行為,好讓夏侯惠不管做出什麽決策,都不會迎來他人的腹誹。
說白了,就是明主次,既然依附了他人,就要有給他人當鷹犬爪牙的覺悟。
不然,憑什麽冀望著雞犬升天呢?
蔣班聽罷,心中了然。
也讓方才的欲言又止皆冰消雪融,心中的忐忑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因為夏侯惠猜到了他想說什麽,也直接給出了答案。
“唯!”
蔣班朗聲而應,十分恭順的應聲,“將軍,班知矣。”
“嗯....”
略微點了下頭,夏侯惠再次闔目養神,不複言其他。
歸途再無話。
待回到了壽春,叮囑蔣班約束士卒以及將繳獲轉給有司後,夏侯惠緩緩步行至征東將軍署,向滿寵請罪。
是啊,他如今變成有罪了。
滿寵先前就有過將令,讓斥候們不必深入江東佔據之地。
夏侯惠私下帶領斥候繞過濡須塢刺探橫江浦,就是犯了將令,如若他能將全部斥候帶回來還能以追擊敵方斥候誤入作為借口,且看在頗有斬獲的份上,滿寵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但如今折了十二名斥候,自然就是百口難辨。
莫要以割敵軍百余耳朵、焚毀阜陵戍守點以及繳獲兵械說事。
對於有成建制騎兵的魏國而言,若是想焚毀區區一個阜陵戍守點,還真不算什麽難事。
而且,軍中勇猛之徒不乏,但弓馬嫻熟、膽大心細且兼熟悉地形的騎卒斥候,是那麽容易培養出來的嗎?
區區賊吳百余雜兵,能比擬魏國十二名精銳斥候嗎?
僅在得不償失這方面而言,就可以將夏侯惠定為無功而有過了!
事實上也是如此。
滿寵在得報後,當即拍案而起,怒斥曰:“無狀匹夫,竟敢違我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