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歷358年8月9日，陰。

　塞倫荒原。

　新潘德王國的國王李昂陛下與巴克斯帝國皇帝馬略·蓋烏斯在這一天進行了一場豪賭。

　一開始，我們都以為這是一場毫無技術含量完全靠運氣的對賭，就像古時候的公平決戰一般……

　直到戰局過半，我才明白，高明的賭徒從不會讓人知道他們所有的籌碼。

　而且，決定賭局勝負的從來都不是技巧，而是心態。

　拉蒙曾和我說過這句話，但我直到現在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摘自《新潘德戰場日記》，裡薩迪蘭·艾諾著。

　——

　第二天上午，天色有些陰沉。

　雲層遮蔽了天空，但荒原上卻一絲微風都沒有，炎熱的夏日變得愈發沉悶。

　雙方陣容中都時不時的響著號角聲。

　巴克斯帝國的圓號低沉悠長，烈獅境的小號清脆激越。

　兩軍在荒原上隔著幾百米對峙著。

　但雙方都不是毫無動靜的站在陣列中，兩邊都有不少騎兵在縱橫來往。

　有的是傳令兵，有的是專門安排的巡回遊騎兵，有的是不斷改變著方位迷惑敵人的幌子。

　雖然這種正大光明約戰的做法看起來像是某種君子之戰，但再怎麽君子的戰鬥也不會是無腦對衝的，雙方一動不動站軍姿的情況也不會出現——其實兩邊都會不停的相互試探。

　都在尋找對面的破綻。

　巴克斯帝國的軍陣看起來極為扎實，長矛與巨盾組合成了刺蝟般的兩個方陣，弩手被圍在方陣中。

　兩個方陣後面各有一支規模頗大的騎兵部隊，一些騎兵正在向兩側調度。

　而兩個方陣中間，是整個巴克斯帝國裝備最好、訓練度也最高的不朽者軍團，闊刃投矛已經被他們握在手中。

　不朽者軍團前方，打出了馬略皇帝本人的標志性戰旗——旗幟上不是金鷹，而是被桂枝圍著的兩道橫梁形符號。

　這個符號象征著馬略改革後對潘德原住民與巴克斯人一視同仁，兩個民族都是帝國的脊梁。

　但只有戰旗，沒有麾蓋，也沒有一個皇帝該有的任何儀仗。

　“那真是馬略皇帝嗎?這麽簡樸?”

　裡薩迪蘭眼力最好，他能看到不朽者軍團陣列前方站著一個指揮官，那個人同樣身穿著不朽者軍官甲，不過頭頂的冠軍盔用了暗金色的盔纓。

　巴克斯帝國的頭盔都有掃把一樣的盔纓，盔纓會有不同的顏色與排列順序，這也是巴克斯帝國的軍銜，主要是為了快速分辨職務與職責。

　而暗金色的純色盔纓，通常意味著最高指揮官。

　但裡薩迪蘭不確定那是不是馬略皇帝——那個人的儀仗看起來太樸素了，感覺不像是個皇帝。

　“簡樸就對了……”

　李昂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戰旗——他自己同樣沒有麾蓋，穿得也和身邊的諾多遊俠們差不多，身下騎著的愛麗絲也和諾多衛隊用了同樣的馬衣，只有頭盔下鑲有金邊的兜帽內襯能夠昭示他的身份。

　若不是擔心有些士兵可能不認識自己，李昂甚至都不會穿那件黑底金邊內襯，那金邊真的是用金線織的，扎肉，穿著不舒服。

　“陛下，他們開始進軍了……”

　裡薩迪蘭提醒道。

　李昂回頭看去，巴克斯帝國的軍陣已經在徐徐向前。

　“嘣！嗒…嗒…嗒……嘣！”

　巴克斯的陣列前行速度很慢，但很穩，每向前十步就會落盾停矛，然後再度前行。

　上萬人的軍陣，幾乎踏著同樣的步點，動作整齊劃一，極有秩序。

　充滿紀律的大規模軍陣帶來了瘮人的壓迫力，李昂身後的各部隊在此時也變得沉默安靜，只能聽到戰馬的踱步聲。

　李昂緩緩的抽出了劍，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部隊。

　士氣好像不太旺啊……

　李昂站在中軍的最前列，身旁是諾多衛隊，左側是伊思蘭迪爾的諾多部隊，後面是獅鷲騎士團和福瑟特率領的獅湖城重騎兵，再後面是號角召喚遊俠團的遊騎兵和各領主帶來的烈獅境騎兵。

　李昂今天布置的中軍全是騎兵，總數近四千騎。

　克洛澤和西吉斯蒙德帶著白銀之手與自由軍團在左翼，與騎兵們隔著幾百米，銀霧遊俠團也在那裡，接近兩千人。

　右翼是利奧弗裡克等各領主帶領的征召兵，差不多也有兩千人，分別站在七八面不同的領主旗幟下。

　這就是李昂的陣容，騎兵為中軍，步兵在兩翼——這完全是離經叛道的做法。

　一般情況下，都會讓步兵居中，騎兵在兩翼，因為騎兵需要更大的空間，也要盡量避免讓戰馬直接面對弩箭和長矛。

　但今天情況不一樣。

　因為今天沒有安排別的戰術……

　“陛下……我們怎麽行動?”

　裡薩迪蘭看著五六百米外正在慢慢逼近的巴克斯軍陣，似乎也有些緊張。

　“別慌……讓利奧弗裡克向前，讓克洛澤退後……”

　李昂瞪了裡薩迪蘭一眼，轉頭吩咐道。

　左右的傳令兵揮舞起了令旗——這裡全是平原，視野很好，用令旗傳訊就行。

　右翼的步兵開始緩慢的列陣向前，而左翼在停頓了幾秒後才逐漸往後退去。

　“陛下為什麽讓我們後退?還沒接戰呢，該不會是傳令兵搞錯了吧?”

　白銀之手陣列中，西吉斯蒙德滿頭霧水的對克洛澤說道。

　“就算錯了，我們也得服從命令……”

　克洛澤舉著大劍向後一步步退著——這就是克洛澤最大的優點，就算心裡有再多的疑惑，他都會堅決服從指令。

　西吉斯蒙德也隻好隨著克洛澤步步後退。

　如果從空中看戰場，李昂的陣容被調整成了斜向分布。

　右翼的步兵孤懸在前，而左翼退到了兩百米後。

　這種調整看起來像是兒戲一般，但詭異的是，巴克斯帝國的軍陣，卻突然不動了。

　他們不再繼續向前推進，反而停下腳步開始橫向收攏。

　兩個刺蝟般的方陣靠得更近了些，中間的不朽者軍團也將隊列變得更密集，後面的騎兵也開始向兩側展開。

　這是防禦的姿態。

　“他們停了?為什麽?”

　裡薩迪蘭滿臉茫然，他既不理解李昂為什麽讓克洛澤後退，也不理解巴克斯人為什麽停下腳步。

　“哈哈哈……因為他們沒信心……他們根本沒信心取得勝利！！”

　李昂大笑著回答了薩迪蘭的問題，隨後舉起了劍回頭高呼:“弟兄們！看到了嗎?！他們停下了！他們害怕了！！”

　“那些膽小鬼絕不是我們的對手！”

　“我們只需要面對一個敵人！就是對面旗幟下的馬略皇帝！！一個敵人而已！！”

　“所有人！隨我衝鋒！！”

　“哈！！”

　各支隊伍齊齊的發出了戰吼，衝鋒的號角也同時在李昂身後吹響。

　“嗚嗚……嗚……嗚嗚……”

　烈獅境的衝鋒號急迫而響亮，李昂不再說別的廢話，直接一馬當先的衝向了正對面的馬略皇帝。

　兩邊的距離在四百米左右，正是最適合騎軍衝鋒的距離。

　愛麗絲在三十米後便加速到了狂奔狀態，金色的馬尾在高速中獵獵飄揚。

　李昂回頭瞥了一眼，身後的士兵們目光明亮，要麽看著自己，要麽看著對面馬略皇帝的戰旗。

　很好……士氣起來了！

　兩翼的步兵也開始快速前行，他們離得遠，應該聽不到李昂鼓舞士氣的話，但他們肯定知道衝鋒號響起時該做什麽——擋住兩翼，別讓巴克斯人掐斷騎軍的衝鋒。

　李昂不再回頭，將騎槍提到了手中。

　巴克斯人停下當然不是因為害怕，李昂只不過是刻意這麽說，鼓舞士氣而已。

　巴克斯人會停下，其實是因為李昂這種瞎操作讓馬略皇帝有點摸不著頭腦——臨陣對戰，面對整齊的軍陣向自己逼近，結果兩翼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任誰都覺得迷糊。

　以騎軍為中軍，這也算可以理解，馬略也知道李昂肯定不願與自己對拚陣戰，他本就預料到了李昂有可能集中大量騎兵強行衝陣。

　所以他讓巴克斯軍陣全部整齊向前，這既是試探又是逼迫，他想迫使李昂讓部隊動起來，以李昂的應對來確定李昂要實施的具體戰術。

　結果李昂確實做出了應對，但這應對馬略皇帝確實沒搞懂——李昂兩翼的部隊都是步兵啊，又不是騎兵需要拉開衝鋒距離，右翼前進左翼退後是個什麽意思?難不成哪個地方還有伏兵?

　但這是平原啊……

　可是，對面畢竟是李昂，馬略也不相信李昂是在瞎胡鬧亂搞，所以他停住陣腳打算再觀察一下。

　但實際上，李昂還真就是在瞎搞……

　李昂本來就不擅長對大規模戰陣的指揮——他以前可沒有指揮近萬人的經驗，幾百人的戰鬥和萬人規模的大會戰可完全不一樣。

　昨天面對阿迦松的時候，他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所以才能布置伏兵，試圖以啄木鳥戰術包夾對手。

　但今天不同，既沒時間也沒把握，所以他昨晚根本就沒打算布置什麽複雜的戰術。

　看清自己是很重要的，大多數人都對自己缺乏足夠的了解。

　但李昂很了解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弱項，一個現代人，一個此前從未率領過萬人規模的大部隊的人，在大規模戰陣指揮方面，不可能勝過擁有數十年經驗的馬略皇帝。

　紙上談兵的人遍地都是，但真面對萬人規模的戰爭時，大多數人只會覺得手足無措。

　李昂也知道自己擅長的是什麽。

　每個高明的博弈者，都擅長試探心理，也擅長利用心理。

　李昂讓克洛澤退後，其實沒什麽特殊意義，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試探巴克斯人的心態。

　如果巴克斯帝國毫不動搖持續向前，那就意味著馬略皇帝對戰勝自己有絕對的信心。

　但如果巴克斯的軍陣停下……

　天時地利人和，如今天時地利對雙方都是公平的，那麽李昂自然要尋求人和。

　戰場上，部隊的士氣與信念，就是最大的人和。

　既然馬略皇帝沒有必勝的信心，其他巴克斯人自然也不會有……

　如此一來，李昂就有了信心——而且，他知道要怎麽把信心帶給部下。

　在外人看來，巴克斯人不過是在很正常的進軍和停駐而已，但在戰場上，每一個動作都會給士兵帶來不同的心態——列陣向前和停下腳步這兩種狀態，對士兵們而言是攻與守的區別，是矛與盾的差別。

　不同的狀態下，士兵的膽氣和士氣是不一樣的。

　跟隨主帥衝鋒，與列陣防禦相比，心態和鬥志也是不一樣的——前者意味著主帥有必勝的把握，後者則意味著一切都不確定。

　當然，實際上李昂並沒有必勝的把握。

　但士兵們可不知道，他們只看到自家國王衝在最前面，看起來就像生怕敵人跑掉一樣……

　這就是李昂要追求的戰術——如果這種心理運用也算戰術的話。

　不朽者軍團陣列前，馬略看到了迎面衝來的騎兵。

　他看不清那麽遠，但他能猜到，衝在最前方的那個人肯定就是李昂。

　馬略皇帝愣了愣，隨後搖著頭苦笑了一聲:“我知道你會衝鋒……但我確實沒想到你現在就衝鋒了……”

　隨後，他舉起了劍:“讓阿迦松出擊！長矛列陣！”

　“諸位，請抱著戰死沙場的決心……我們的騎兵不會增援我們，我只能請諸位奮戰到底！我會一直站在你們中間！”

　“榮譽不朽！帝國不滅！！”

　馬略皇帝當然能意識到此消彼長的士氣，他在李昂的騎兵衝過來之前這短暫的時間裡作出了最後的動員，隨後持著劍盾站到了自己的戰旗下。

　“不朽不滅！！”

　不朽者軍團也發出整齊的戰吼回應著他們的皇帝。

　隨後，兩軍正式接陣。

　李昂當然不會用騎兵衝長矛陣，他也沒理會兩側的巴克斯步兵方陣，而是直接衝向了中間的不朽者軍團。

　但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舉動——馬略會這麽布置， 本就是在誘使李昂衝他的中軍。

　兩邊的長矛方陣會限制李昂的戰線，弩手也能在側面輸出傷害，而後排的巴克斯騎兵會護住兩翼，並向李昂的騎兵兩側行動。

　也就是說，李昂帶領的騎兵無法繞過兩個方陣從側面突入，只能正面衝破不朽者軍團的陣列。

　而正面陣列的寬度只有兩百米，兩個步兵方陣還會持續發射弩箭。

　如果不能快速衝破不朽者軍團或迫使巴克斯其他部隊產生異動，那麽李昂的騎兵很可能會被逼停，然後被兩翼插上的巴克斯騎兵攔腰一擊——這同樣是啄木鳥戰術。

　當然，巴克斯騎兵也得先擊破李昂這邊從兩翼跟進的步兵。

　這是相互之間的矛與盾的較量，更是決心與信心的較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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