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用短短幾句話,敏銳地指出了古今人地矛盾的變化。
立刻讓魯肅和劉備等人,對剛才的問題有了新的看法。
“子瑜果然還是遠見卓識,只是有時候一些臨時起意的話,容易浮光掠影、過於高遠。但那些經過深思熟慮切磋的政見,還是扎實得很吶。”劉備內心,也不由暗暗下了這麽一句評語。
剛才前一個議題時,諸葛瑾的觀點,被二弟稍加反駁修整。但那些話不過是他隨口說的、展望性的內容,並不是眼下就要落地的。
而對於那些很快能落地的問題,諸葛瑾當然還是非常有把握,想成熟了才拿出來。
沒有人能要求一個智者,在頭腦風暴或者說啟發性討論的時候,也字字珠璣,那就不是人是神了。這些本來就是決策的過程,當然要允許沒想太細、有點小錯誤及時糾正就好了。
只要最後拿出來的政策,是四平八穩的,確保不拍腦門決策,那就夠了。
而諸葛瑾在初步贏得主公和同僚對其觀點的贊同後,又繼續乘勝追擊,詳加闡述:
“子敬的想法,其實主要是沒有看到人地多寡的變化。當然,如今之世,經過二十余年戰亂,相當一部分地方,也被屠戮得地廣人稀了。
曹賊在北方,也寫過‘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那些地方,確實要束縛百姓,全力種田,才能恢復國力,所以曹賊在豫州冀州實施了屯田,對百姓作息嚴加約束,治民如治軍。
但是,益州之地,乃至荊揚部分地區,自桓靈以來,戰亂相對較少,人口依然存留較多。益州如今仍然有三百萬戶口,還沒算隱戶。成都平原又只有那麽點肥沃之地,其實用不了三百萬人都種地。
我們在桓靈以來人口減少相對不明顯的州郡、率先試行錢糧徭役能互相折抵的制度,也是在給無田、少田的百姓找出路,讓不擅運糧不擅長途跋涉的百姓,多了一條活路,何樂而不為?”
魯肅聽到這裡,不由由衷嘆服:“此論深通古今之辯,確實發人深省。不過我還有一點不解,方才提到讓不願意服徭役的百姓,‘農閑時做點零工’,這事兒,可有深遠詳盡規劃麽?普通百姓未必能尋到足夠的工商短工機會。”
對於這個問題,諸葛瑾自然是有把握回答的。他對於如今發展工商的方向,非常有把握,覺得瓷器、茶葉、鋼鐵、造船都還可以繼續發掘,還有一些軍工產業的供應鏈上遊配套,也能吸納不少勞動力。
不過,諸葛瑾畢竟這一世還沒去過四川,也不了解益州當地的工商業情況,而諸葛亮卻在益州實打實待了兩年。
所以,諸葛亮非常細心地幫大哥搶答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子敬不必擔憂。且不說我軍如今冶鐵煉銅、造船燒瓷等等工商,都還可以吸納富余百姓。
單說蜀地紡織發達,蜀錦行銷天下,如今產出多少都能緊俏賣完。原先蜀地百姓男丁都要服徭役,只有女子閑時紡織較多,所以蜀錦產量始終不高。
但實行新法之後,想要讓蜀中百姓農閑有事做,只要擴大蜀錦的產業即可。如果民間辦得不夠大、吸納不了足夠勞力,還可以官辦織造工坊。確保每個縣都有工坊,如果有些縣面積較大的,百姓往來務工不易,還可以把官辦鋪到每個鄉一個坊。
如此一來,其他冶鐵煉銅鑄造燒瓷炒茶諸業自由發展、先吸納一部分勞力。蜀錦工坊作為兜底,給農閑時又不想服徭役又沒別的手藝的百姓,找到一個穩妥的活乾。雙管齊下,必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諸葛亮的這條意見,可謂非常簡潔易懂。
但也正因為如此簡潔易懂、此前卻偏偏沒有人想到過,更足以體現此想法的天馬行空、驚世駭俗。
魯肅這樣的老成持重之人,不免被打了個燈下黑,下意識驚呼:“讓男人去織錦?!”
這個事情,確實太出乎意料了。
自古男耕女織,到漢朝為止,紡織業都是女人為主的活,讓男人紡織少之又少——當然,後世隨著工商業的發展,到了宋、明之類的朝代,這種事情就沒那麽罕見了。
熟讀中學歷史課本的都知道,後世課本上講“明朝出現資本萌芽”時,就提過江南有大型紡織工坊、廣招織戶乾活。蘇州府還有抗捐的,史書記載動手的機工,顯然多是男人。
由此可見,男人從事紡織工業,不是不能乾。只是自古壯勞力更缺乏,需要的重體力勞動都找不到足夠的人乾,所以讓男人種田、徭役。紡織這種只需要細致不需要體力的,就讓女人幹了。
但諸葛亮、諸葛瑾兄弟的見識,顯然已經足夠敏銳到破除這份偏見。他們順著“古時地廣人稀、如今部分地區人多地少”的矛盾往下推演,自然而然就得出了結論:
在男性壯勞力比較富余的地區,局部允許、鼓勵找不到活乾的男人,農閑時加入紡織業生產,也是有利無弊的。
諸葛亮便針對魯肅的驚詫、侃侃而談剖析道:“這有什麽奇怪的?益州部分郡縣,如今還是人多地少。既然男人有富余,讓他們擴大產業,多營產出,有何不好?哪怕這活兒原本是婦人所為,但只要增產的蜀錦依然不愁販賣,自然是越多越好。
子敬可能不知道,我在蜀地兩年,也曾見聞一些奇事。正因為蜀地人多地少,男子農閑時若無徭役,便無事可做,而且田地少了,一年耕作所得,或許還不如家中婦人織布一年的所得。
以至於貧苦之家,可能一年到頭,果腹溫飽所需錢糧,一半以上還仰賴婦人所出。因此蜀中貧苦之家,多有比中原更為懼內的。如今官營織坊,讓男子也放下芥蒂,以勞力多換些錢糧,也是美事。”
這些民間市井見聞,魯肅從沒去過益州,當然不可能知道。
聽諸葛亮訴說了這些細節,他瞬間心有戚戚焉。忽然覺得那些人多地少的地方,確實更適合發展工商業。
在這點上統一了共識後,大家對於後續兩年的徭役、稅賦折抵改革,基本上也就沒有抵觸情緒了。
剩下的都是些修修補補的小問題。
比如魯肅又注意到:如果實施這種“繳錢糧替代徭役”的措施後,民間的錢會不會不夠用,支付手段是否充足。
大家都是就事論事,為了把事情辦好,想到疑難點,自然是暢所欲言。
劉備聽了後,對魯肅的細致也是大加贊賞,覺得這個也不得不察。
後世搞役、糧折銀的朝代,百姓被物價漲跌所盤剝,也是常有的事兒。
比如明朝張居正搞的一條鞭法,對於朝廷財政確實是好事,也省掉了很多繁冗損耗的環節。但是納糧都折銀後,百姓要交銀子之前,必須賣糧,豪強富商就提前打壓糧價,利用你非賣不可的機會,逼著賤賣。等青黃不接時,再囤積糧食居奇,漲價再收割一波。
豪強用物價漲跌盤剝百姓,這是任何時代有識之士都很容易想到的。魯肅自己就是豪強富戶出身,自然更知道那些卑劣的豪強是怎麽乾的。
如今天下的銅錢還不夠多,如果工商發達得太快,很多東西都要大宗交易進出,很容易出現錢荒,然後就是巨額的漲跌,百姓自然會被盤剝。
好在,對於這個問題,諸葛兄弟之前也略有推演涉獵。
諸葛亮便毫不意外地拿出了原本歷史上、他用來維護季漢“直百錢”幣值、防止通脹的招數來:
“子敬的這個憂慮,我以為可以通過增加市面上流通的錢財數量規模,來解決。如今市面上錢不夠多,要強行交易流入市場的東西陡然變多,便會錢荒。
要解決這個辦法,我與司徒先前商討時,便窮盡枚舉了全部努力的方向:
第一個方向,便是確保同樣多的錢,流動得更快。但這點暫時做不到,也就不去費神了。
第二個方向,便是讓錢的數量增加。這一點可以努力,我們在豫章郡廣開銅礦多年,如今還在不斷增產中。把豫章之銅,都拿來鑄錢,絕對可以緩解‘徭役折錢’試點時,市面上錢不夠的問題。
第三個方向,便是增加其他可以作為錢的替代品的東西。我覺得,蜀錦就不錯。蜀錦價高,產出也控制在我軍和劉璋手上,曹賊和其他諸侯難以生產。所以,只要我們增產蜀錦,並且允許官價不限量賣出蜀錦或收購蜀錦,蜀錦就能當錢花了。
當然,要防止別人囤積居奇,或是惡意抬價,官府定出的售價和收購價,肯定要稍微有點差價。比如要是官賣四千錢一匹蜀錦,官價回收時,可以降到三千五百錢。這五百錢或者說一成多的差價,就是官價托底回收的‘手續費’。
只要我們敞開了賣和收,確保不失信,久而久之,蜀錦也就能在士民心中當錢一樣花了。錢荒的問題,自然能夠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