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曹操的提問,荀彧荀攸和郭嘉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傳閱了一下夏侯淵的書信。
夏侯淵信裡已經寫得很明白,拿不出任何強攻打破釣魚城的辦法,只能長期圍困斷糧,而且估計至少要圍到明年二月。
所以,曹公眼下急於問的,肯定不是軍事上的對策,因為軍事上已經不可能有對策了。
釣魚城無法速攻擊破,要想在冬天或早春突破局面,除非回頭打劉璋固守的葭萌關。但就算打破葭萌關又如何?蜀道上又不止葭萌關一個險關。
後續劍閣道上還有無數險要之處,指望一個個打過去,自古以來就沒實現過。
畢竟如今才東漢,往前數歷史上攻破蜀地政權的例子屈指可數。
秦滅巴蜀時,利用的是巴蜀並非一體,能夠用間用計,不是軍事強攻的。劉邦建漢時,就不需要攻巴蜀。
而劉秀重興漢室、滅公孫述時,走的是荊門夷陵的長江三峽水路,倒是跟劉備此次入川的路線非常相似。
曹操想要往前借鑒一個陸路強攻突破蜀道層層險關平益州的先例,根本就不存在。
軍事上沒有對策,曹操關注的點,肯定就在政治上。
二荀和郭嘉,心裡都很清楚:早在年初的時候,曹操定下西擊韓遂、南並張魯的計劃時,就想好了憑借這些功勛,在朝中更進一步。
只是張魯倒下得太快,讓曹操得隴望蜀臨時生出了更多想法,這才一拖再拖。
結果拖到了在巴郡跟劉備交上手,勝局擴大的趨勢,才被徹底遏製住。
看來,是時候趁著如今還在巔峰期,趕緊把功勛和威望變現才好。
想到這兒,郭嘉不由看了一眼荀彧,原本這種時候,荀彧應該是第一個出來勸進的,荀彧在內政和人事上的話語權,一直也最重。
但是沒想到,這次荀彧卻沉默了。
“文若難道是擔心蜀地的局面不穩、容易出現反復?將來曹公剛剛升遷,前線一有閃失、減卻朝廷銳氣?”郭嘉心中不由如是暗忖。
但他轉念一想,越是如此,不是越該勸司空趕緊趁著這個時機徹底掌控朝廷?
郭嘉猶豫了一會兒,居然第一個下定了決心。
沒辦法,他也是考慮到自己的健康狀況,想給家族多留點政治上的資本。
歷史上郭嘉建安十二年就死了,距今還剩兩年。這一世的郭嘉,在彭城戰役時墜馬摔折過腿骨,健康狀況愈發惡化,比歷史上死得更早也是有可能的。當然,他也不用試圖隨軍遠征烏桓了,可以省掉一點舟車勞頓,正反相抵,最終具體如何還未可知。
但不管怎麽說,郭嘉對於自己的健康狀況,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他覺得,要是按照荀彧那樣的持重勸進,自己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勸曹公當上丞相那一天了。既然如此,還不如搏一把。
直到此刻,郭嘉對曹操還是很有信心的。而且就算曹操將來有可能頓挫反復,要遷怒於當初躁進的幕僚,也不可能遷怒到他頭上了,說不定到時候他已經化作一抔黃土。
曹公是不可能跟一個故人一般見識的,郭家的子孫,也能只收其利,避免其害,何樂而不為?
想明白這些道理,郭嘉便清了清嗓子,他知道今天這個挑頭的事兒,只能是他來提了。
只聽郭嘉誠懇奏道:“請明公明鑒,如今夏侯將軍雖在巴郡攻勢頓挫,但不過是因寒冬所致,秦嶺即將徹底大雪封山,後援難以為繼。
只要圍困釣魚城至明年開春,城中糧盡,劉備、諸葛亮必然不得不出兵救援,到時候就得與夏侯將軍野戰決戰。
朝廷在來年雪化後,可及時增援夏侯將軍,與劉備打一場快速的決戰,就可以極大削弱蜀中頑抗之敵的兵力,又避免大軍長期入蜀導致的軍糧不濟。
如此看來,朝廷討伐不臣的大業,已經循序漸進、蒸蒸日上。再加上兩月前,馬騰以馬超、龐德先後攻破天水、金城,斬送韓遂,朝廷徹底平定隴西。明公功德巍巍,合當升為丞相!”
郭嘉這番話,不關注曹操這邊形勢的人,或許一時難以看懂,這就得提到今年下半年以來、馬騰在曹操的支持下,對韓遂的最後進剿了。
韓遂是在四月份的時候,被剪除了隴山以東的全部羽翼的。馬玩、楊秋就是當時被龐德攻滅,後來夏侯淵帶著曹軍主力入川,攻滅張魯的同時,馬騰就在隴西方向,對韓遂進行抵擋。
這一世,馬騰被曹操著重籠絡,要軍械給軍械,要錢糧給錢糧,還封給了高官厚祿。
曹操根本來不及顧及馬騰將來是否會尾大不掉,他只要馬騰現在能幫他,在西北和西南方向盡快打開局面、幫著壓製劉備,那麽曹操什麽官職都願意給。
這樣的大力支持下,馬騰對西涼的整合,也空前加快了。
夏侯淵滅了張魯後,再想進取三巴遭受重挫,馬騰卻無心插柳,打到十月底的時候,終於把韓遂給殺了。
不過從西涼前線把情報送回雒陽、許都也需要時間,所以曹操是十一月中旬才知道的這個消息,距今也有一個多月了。
從這個角度看,今年曹軍雖然沒能滅掉劉璋,但好歹也是全取了張魯和韓遂,而且從劉璋手上拿下了巴西郡。這三份軍功,也夠曹操升丞相了。
曹操終於聽到了他想聽的話,卻還要謙虛一下,一方面說:“這些都是孤應該為朝廷做的,豈敢另有他想。何況趙司徒並無過失,自當讓他在司徒之位上終老。
妙才的功勛,也終究不夠圓滿,還是先給馬壽成議一議驃騎將軍的賞格吧——文若,公達,今夜為何一言不發?”
二荀被點名,荀彧也無法回避了,隻好正面回答:
“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明公為朝廷肅清不臣,翊衛天子,已歷十年,功德為天下所共睹,又何必急於一時?
只是眼下蜀中戰局未明,若急於在此刻定論功過,其後劉備一旦反攻,前線有所疏虞,必然減卻朝廷銳氣。”
曹操聞言,心中頓時頗為不快。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荀彧的信心減退。
文若難道不覺得,孤能終定天下?
難道前線沒有取得完勝,孤就不該升官了?要是一直要等,要求穩,那得到猴年馬月去?
不過,曹操也不會公然表現出名利之心。他只是冷哼一聲,敲打道:“文若糊塗了!今日並非議論孤的事情,議論的是給馬壽成上驃騎將軍!孤願將驃騎將軍之位讓給他!
就算妙才在蜀中,前途尚不能說穩贏,那馬壽成誅殺韓遂的大功,總該升賞了吧?否則天下人豈不是要說朝廷賞罰不明?公達!你怎麽看?”
曹操都把遮羞布扯到這個程度了,荀攸也不能顧及叔侄是否要同進退,只能硬著頭皮表示了自己的贊同。
而一旁的司馬朗、毛玠等人當然沒資格在這種問題上開口,他們只能眼觀鼻鼻觀心,想想後續怎麽幫曹公操作。
曹操下定了決心,要趁著這個冬天、自己手上籌碼最多的節骨眼,再進一步,這事兒當然沒人能夠阻止。
天寒地凍的,本就不方便用兵,哪怕消息立刻傳到對面的劉備耳中,劉備也不可能立刻發起進攻,必須等明年春耕農忙之後,才會有所反應——何況劉備現在還親自在江州的江北城,沒有趕回荊揚呢。
所以曹操定策後,立刻分兩步走,一方面讓人在朝議上正式上表,表彰馬騰剛剛斬殺韓遂的大功。然後曹操還自謙地表示,願意將自己目前掛著的驃騎將軍頭銜,讓與馬騰,自己隻保留司空之位。
劉協收到奏表後,一時驚疑不定,忙問左右:“司空有大功於國,兼驃騎將軍,尤嫌不足,如何能讓出此職?莫非朕應當加司空大將軍之職?”
面對皇帝的疑問,侍中郗慮連忙澄清:“司空高風亮節,心無名利。如今年事漸高,不願出征四方,請讓驃騎將軍之職,必是為了專心朝政,請陛下勿疑。”
劉協知道郗慮就是曹操的代言人,無奈只能從之。
旨意下達,立刻以六百裡加急發往金城,不過六天之後,就送到了馬騰手上。
馬騰得信,聽說自己真因為徹底平定西涼諸將之功,升為驃騎將軍,不由又喜又驚。
“想不到孟德兄還真是信守諾言,竟肯以如此高位相授,某自當投桃報李,依照此前密約、領銜表其為丞相……只是要上此表,且要領受驃騎將軍之職,必須親去許都,卻不知是吉是兇……”
馬騰心中如是暗忖,臨門一腳還有些猶豫,就找來馬超、馬鐵和龐德商議。
至於他侄兒馬岱,如今年紀還小,並沒有機會與會——歷史上馬騰被召走,要再晚四五年,那時候馬岱已經成年出仕。而現在的馬岱還不滿二十歲。
面對父親的詢問,馬超率先表態:“父親能得驃騎將軍之職,固然是莫大榮耀。但親去許都,畢竟路途遙遠,若能稱病遙領,就最好不過。
而且勸進曹操之事,將來終究留下爭議,父親既得了驃騎將軍,那就是位極人臣了,也沒必要爭這個‘首倡’之功,荀彧等人誰想要誰要好了。咱們馬家隻管附驥聯署,這樣不管將來誰得天下,法不責眾,都清算不到我們馬家頭上。”
然而,馬超的話,卻遭到了龐德的嚴厲反駁。
龐德這幾年跟著曹操,已經混得非常不錯了,雖說名義上還是馬騰的手下,但他頂著朝廷直接冊封的雜號將軍,之前攻破並州,以及後來殺楊秋馬玩,他都頗立功勛。為曹操做事,升官可比給馬騰做事升得更快。
龐德自然要據理力爭:“大公子所言差異!主公此前已暗中答應過曹公,豈能出爾反爾?若言而無信,還如何凝聚人心?
且劉備庸碌謀逆之輩,如何能與曹公相提並論?我等富貴皆出自朝廷恩德,大公子為何要擔心‘法不責眾’這種不義之事!”
馬騰還在猶豫,龐德便攛掇道:“主公不可疑慮!這等大事,既然早已談妥,就該快刀斬亂麻。一旦猶豫,反而生出猜嫌,不如快去快回,接了驃騎將軍之職、面聖謝了恩,立刻上表還了曹公人情,然後借故速歸隴西!
就算曹操多疑,但天下還有劉璋、劉表在,曹操必不敢對恭順於他的諸侯下手,不然他就不怕劉璋、劉表因此恐懼,直接投降劉備麽!”
龐德並不算什麽智謀之士,他說出這番話,純粹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但馬騰倒覺得,此言雖然粗鄙,卻也有一定的道理。
自古沒有在天下依然紛紛攘攘、還有很多諸侯的時候,就直接完全不要臉面背信棄義對臣服者下毒手的。那種事情一旦開頭,其他諸侯就怕了,將來誰還投降你?
就算是秦始皇餓死齊王建,那也是發生在秦已經滅光其他對手、只剩一個齊了的時候。這時候沒有其他後來者需要借鑒了,要臉也得不到更多好處,才可以突然拉低不要臉程度的下限。
在此之前,哪怕是秦始皇也不敢背信棄義得太過分的,何況曹操呢?
馬騰想通了這層道理,終於被徹底說服:“還是令明所言有理,孤既已答應孟德,豈能出爾反爾、導致天下之咎歸於我們馬家?劉璋、劉表尚在,曹操做事也要掂量掂量——
超兒,為父知道你是一片孝心,但是不用擔心,只要你留在西涼,統領諸軍,曹操哪怕有心扣留為父,也不敢亂來的。
為父不會在許都多待的,只要受封了驃騎將軍、謝完恩、上完還人情的勸進表,就立刻趕回西涼。一旦有什麽變故,你就派兵到陳倉戒備接應即可。”
馬超見父親去意已決,也無話可說。當日只是交接了西涼軍的兵權,把軍隊握在自己手中,然後就親自帶騎兵護送,送父親走了二百余裡,一直過了隴山才回頭。
馬騰、龐德一行繼續東進,可惜也沒能趕上正月新年抵達許都。
不過也還好,他們至少能趕在正月十五上元節前七八天到許都。剩下的日子也夠走流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