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下午三點，客船進入羅思德群島海域。雖然陸地上已經迎來初冬，但海上仍然有些許暖風。海洋永遠是機遇與混亂的代名詞，各色各樣的人混跡在城市中，帶來和南北大陸都截然不同的熱鬧風情。

　等船停靠在自己熟悉的小港口後，理查·恩斯特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個紐扣，提著自己的黑色小手提箱， 跟著到達目的地的人們慢慢地下了船。港口裡工作的大多都是膚色黝黑的南大陸下等人和服裝風格很有特色的土著，他們在拿著手杖戴著禮帽的管理人們手下乾活，稍有懈怠就會遭到苛責乃至鞭打。

　北大陸的殖民者在這裡擁有幾乎無所不能的特權，即便是打殺一兩個土著，得到的懲罰最差也只是遣返而已，甚至可以用點小錢打通關節。文明世界的官僚們不會拒絕賺錢的機會， 當地人們更不會因為一條人命而和上等人結仇。至於賠償的價碼……低廉到了能來到這裡的商人們根本不會在乎的地步。

　理查對這一切見怪不怪，但並不習以為常，因為曾幾何時，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侵略者的孩子，弗薩克的混血兒，素未謀面的殖民者父親，無力撫養她慢慢衰弱的母親。

　挎包裡的擦鞋工具，砸在他身上的泥巴和菜葉，被奴隸販子拉走於是再也沒有見過的鄰居家阿姨和姐姐，對人民的苦難漠不關心的王族和被縛之神教會，指責他們的反抗戰爭是野蠻行為的北大陸諸國。

　理查·恩斯特真心覺得節製派的理念已經開始扭曲，需要一次徹底的變革。

　當高地王國還在，玫瑰學派還是“被縛之神教會”的時候，作為國家正教的它當然有約束國民過清苦平靜生活的能力。但是如今高地王國已經亡國數十年， 還在做這樣潔身自好的夢未免太過愚蠢， 多少沾點逃避現實和自欺欺人。

　你要是奉行「節製自我， 約束內心」的理念，要麽有本事讓別人心甘情願地追隨你，像傳說中的聖人一樣， 哪怕是敵人也為你的品德折服;要麽感動自己。否則，當敵人的屠刀落下， 當人們的哭聲傳來，當憤怒和仇恨熊熊燃燒，你依然選擇節製時，這便是逃避。

　不然，一味地節製，是想要何時爆發?

　理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憎恨嗎?……不，我已經放下了仇恨。

　原諒嗎?不，這是永遠無法被原諒的罪惡。

　果然，總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被節製的。比如對自由的渴望，對尊嚴的向往，和對故鄉的愛。

　164

　節製天使用手擦了擦鼻子，雇來一位蒼老年邁的當地人做向導，請他帶自己前往最近的恩斯特基金會的附屬機構。老人對她文明端正的舉止和高大的身材還有些畏懼，但她說得一口流利的土語，很快就打消了老人的心防，和她放松地交談了起來。

　於是，理查驚訝地得知這位老人曾經在恩斯特基金會中工作過， 而且長達數十年。因為沒什麽文化而只能擔任廚師。後來他年紀大了，又在一次搶劫襲擊中失去了右手(老人晃了晃自己空蕩蕩的袖管)。沒有了工作能力，他在濟貧院裡修養到生活能自理之後就主動離開， 另謀生路，已經過了十年了。

　聽聞請自己帶路的年輕人和基金會有關系，老人寫滿愁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極淺的笑容，眉間艱辛打磨出的皺紋也舒展開來些許。

　“我在那裡工作的時候，有一個小姑娘……特別喜歡吃我做的菜，咳咳……”老人慢慢地說著，眼中充滿了對美好過去的回憶的光彩，“她唱歌非常好聽，而且很活潑好動，還有一頭淺藍色的頭髮。她笑起來的樣子，和我失蹤的小女兒一模一樣……”

　理查想了想，笑著問:“是不是叫珂賽特?”

　“好像……我記不清了。”老人先是沉思，然後沉沉地歎了口氣，“咳咳，已經這麽多年了……如果她順利長大，她的孩子應該也有那麽大了吧……”

　兩人談著聊著，走過熱鬧的港口和市中心，來到了城市外圍的一棟二層小樓前。

　“到了，先生。”

　“感謝您的幫助。”理查略施小計，將五鎊面值的鈔票變成一蘇勒的紙幣，交到老人手中。

　老人道謝離去。理查探頭往小樓裡看了看，發現後面的小院子裡有人活動的影子，便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索來拉先生?是你嗎?”

　牆後先是探出一個謝頂的腦袋，然後又探出三個小腦袋，隨後一位中年婦女大大方方地走出來給理查開了門，然後折返回去，伸手在謝頂的腦袋上用力一拍，發出一聲拍熟透了的西瓜一樣的脆響。

　“……天哪，理查！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謝頂的索來拉先生面露喜色，挺著發福得很讓人有安全感的大肚子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給了理查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他發現自己才到理查的胸口，趕緊推開她，上下打量一番:“你又長高了?”

　理查笑道:“上一次您也是這麽說的。”

　“年輕真好，年輕真好，年輕還能長高。”身材不算矮小但也不那麽讓人有安全感的索來拉先生十分感慨，用力拍了拍好小夥子的肩膀，哈哈大笑，“你上一次走是多久之前了?三年前?五年前?你送來的小姑娘們都長大了，只剩下幾個孩子陪我了！”

　“對了，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幾歲了?來都來了，乾脆和我喝兩杯再走吧！”

　“你別聽他瞎說。”杜爾達夫人埋怨了丈夫一句，把身後和躲在小花園裡偷偷探頭的孩子們指給理查看，“還記得嗎?他們都是你當初從奴隸販子手裡搶回來的嬰兒。嗯，女孩子們已經都長大了，外出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年會回來看我們。”

　“加蘭先生給我們的預算足夠我們收養五個孩子，但我們自己也有工作，所以多資助了幾個……我們的長子去魯恩求學，兩年前畢業了，現在回來在中蘇尼亞公司就職。這是一份很體面的工作，我們已經在為他謀劃婚姻了，啊，我們還有了個小兒子……”

　理查微笑著傾聽，索來拉先生對妻子的喋喋不休向來缺乏耐心，已經在歡呼一聲回到了後院和孩子們玩耍。海上的機構管理方式和北大陸不同，因為城市裡人流量太大，太過混亂。過多的弱勢人員聚集很容易成為人販子和窮凶極惡之人的目標。

　因此真正意義上的孤兒院和濟貧院是幾乎沒有的，而是以家庭的方式收養、讚助孩子們的生活。不全部提供住宿就能剩下很大一筆開支，但也一定程度上無法保證孩子們的安全，這是沒有辦法的。

　“哪位是您的小兒子?”理查詢問。

　索來拉先生哈哈大笑，用自己的手臂把把所有孩子都攏了起來:“他們都是！”

　“別鬧了。”杜爾達夫人忍俊不禁，指著其中一個發色微微泛紅的孩子說，“這是我們的孩子。”

　“他很可愛。”理查認真地看著這個有些害羞的小男孩，笑道，“他肯定會成為出色的人。”

　“既然來了，那就吃個晚飯再走吧，我拿我親手釀的酒和醃肉招待你！”索來拉先生趕緊說，“如果你願意，就來給孩子們講講故事，我也很好奇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這次回來又是幹什麽的。”

　165

　瑪利亞敲響了艾辛格·斯坦頓的家門。一個穿著棕色馬甲的學徒模樣的人警惕地探出頭來，見是一位女士，表情和語氣便溫和下來:“您好?”

　“您好，我有委托，想見斯坦頓先生。”

　學徒點點頭，轉身關上了門。過了一小會兒，他又把門重新打開，做出邀請瑪利亞進來的動作:“斯坦頓先生現在沒有日程安排，女士，您可以進來詳談。”

　瑪利亞一喜，趕緊進了門，動作利索地整理好儀容儀表，攥緊了手中的文件袋。她今天做了偽裝，遮住了自己臉上最有代表性的那塊疤痕，又染了發換上了裙子和高跟鞋，看上去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美人，沒有人會把現在的她和東區那個身手矯健打群架特別狠的律師校長聯系起來。艾辛格在會客廳等待，見客人前來，這位老先生起身迎接。兩人簡單地問了好，互相打量一番後，瑪利亞主動說明來意:

　“斯坦頓先生，久聞大名，我想請您幫我調查一件事情……”學徒端來了熱茶，她從手中的文件袋裡抽出幾張紙，攤開在茶幾上，“我是一位商人，做簡單的加工生意，東區有我的加工廠。但是卡平先生用某些不正當手段搶奪了我的貨物，還打傷了我的工人，向我索取贖金，不然就威脅我再也無法做生意。”

　“我打算向西維拉斯場反應了這件事情，但因為沒有證據而無法受理桉件。很快就到卡平要求的死線了，我想委托您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偵探幫我做一些調查……這是我失蹤的那幾位工人的照片，我懷疑他們被卡平關押了起來，希望您能幫我找到關押他們的地點，我要讓他們回到家人的身邊。”

　艾辛格微微皺起眉毛，拿著瑪利亞提供的檔桉文件聚精會神地閱讀起來，但他不做言語，只是慢慢地通過煙鬥吐出陣陣稀薄的白煙。

　瑪利亞靜靜地等待著，終於聽到艾辛格開口:“抱歉，女士，我不能接受這單委托。”

　“我明白您的顧慮，卡平在東區擁有大量人手，我不介意您將這個委托分發給更多的偵探，我……我的資金充足，可以為你們減少風險。”瑪利亞摸了摸口袋裡的帳戶和支票，十分心痛，但又有了底氣。

　“並非如此，女士……您想要救出自己手下的工人，我為您這份仁愛感動，但卡平盤踞在東區太久，即便是警方都不敢(重音)貿然動手，我們這些私家偵探能做的十分有限。”

　艾辛格委婉地表示了拒絕。

　“不，先生，我只是希望您能夠稍微摸清他家的房屋構造，無論使用什麽方法都可以……”瑪利亞的聲音有些乾澀，“哪怕只是宅邸內部的成員換班情況……也可以……我一定要把她們帶回來。”

　“女士，我真的很想幫你，可這超出我的能力范圍了，您應該報警留桉，而不是求助偵探。”

　艾辛格歎了口氣，並且重點強調了警方，試圖暗示對面的女士不要試圖和卡平玩手段，對方有著深厚的背景人脈和暗中支持。但為了不讓女士難過絕望，他還是安慰道:“可羅塞爾大帝說過: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卡平做了這些事情，肯定會留下很多蛛絲馬跡，或許您需要一些耐心的等待，只要找到了證據，肯定能將他繩之以法。”

　我當然知道……呵，這件事情其實是去年四月份發生的，到現在仍然因為沒有證據拒絕立桉。要不是我親自殺過去把人搶了回來，等到現在估計墳頭草都一米高了……！瑪利亞勉強笑了笑，兩人又打了會兒太極拳，她知道無法說動艾辛格，隻得告辭。

　離開了艾辛格的房屋，瑪利亞看了看手上的可選偵探名單，斯圖亞特， 卡斯蘭娜，莫裡亞蒂……頓時感覺前途無光:如果連可能最強的艾辛格·斯坦頓都因為擔心對方背後的勢力而拒絕，那其他個人名義的小偵探更不可能同意 更何況瑪利亞自己也不可能為了目的去隱瞞消息或者威逼利誘。

　其他城市的負責人來了也不一定有用，大家都是序列6甚至更低。可能幫上忙的只剩下羅思德群島上的「看門人」加蘭·德先生，但是對方趕來就需要數天的時間，這段時間裡會發生什麽難以揣測。

　到底要怎麽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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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兒子在東印度公司就職，這是一份很體面的工作……”

　過渡章，我打算把克來恩莎倫他們打玫瑰學派的這個劇情跳過去，但感覺又好像不行。

　今晚放一個(我研究一下vip章節是個什麽東西)，明天十二點半照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