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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

　科林喃喃自語。

　雖然科林·伊利亞特和洛薇雅都不是太理解“暗天使”薩斯利爾這句話的含義，但依舊被話語裡自帶的陰森，畏懼，瘮人感影響，產生了陰冷刺骨，身心顫栗的幻覺。

　他仍然不敢像克萊恩那樣去抬頭直視眾神之神金色的雙眼，他看著自己的腳尖，囈語般地重複:

　“只是……一個夢嗎?”

　通識課本上寥寥幾章卻波瀾壯闊的歷史，黑暗降臨前永恆光明的地上天國，那被無數天使簇擁著、被八位天使之王環繞著的史詩，僅僅是眼前這位上帝沉睡時的一個夢嗎?

　那我們是什麽?

　您的夢結束了，而我們，這些真實的在黑暗中掙扎了千年以上，親手殺死了一個又一個親人才得以延續的您的信徒又算是什麽?夢境的副產品，不想承認的舊時代遺留物?

　科林一時找不到答案，他覺得這個情況似乎和“主死了”有異曲同工之絕望，但又比前者更加讓人心情複雜，無法寧靜。但如果讓他選擇一個，他寧願是選主死了，而不是主一覺醒來，不承認他們這些信徒了——即便他們對神靈而言確實不值一提，如砂礫渺小，如塵土般不起眼。

　“那怎麽會是夢呢?”

　洛薇雅用雙手抓撓著自己的臉，在本途徑的至高面前，她原本就已經拚上了大半的力氣和自己的尊嚴才沒有頂禮膜拜，但此刻她在巨大的打擊下屈服了。紫色衣裙的她跪倒在自己的陰影中，用手指從自己的臉上抓帶血的皮肉。

　“仁慈的主，陰影帷幕後的主宰，您的聖言指引了我前進的方向，您曾不止一次地回應過我，回應過您渺小又可悲的信徒啊！那真實的仁慈和寬容，怎麽會是夢囈?”

　“您是真實存在的，您是真正的造物主，您怎麽會是一場幻夢?主啊！主啊——！”

　她低沉又嘶啞的聲音在神靈的禦前回蕩，環繞周身的陰影逐漸出現了崩潰的跡象。而上帝只是靜靜地看著信仰虔誠的牧羊人，和曾經信仰太陽神的銀騎士，表情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你為什麽認為那是一個夢?”

　克萊恩為上帝的態度感到無名火起，扯了扯嘴角，笑了兩聲，聲音中聽不出悲喜:

　“如果你承認了祂的存在，為什麽要用夢來指代?如果你不承認那是伱的一部分，為什麽又要用夢中的態度來對待我，對待他們?”

　陰影簾幕上的一隻隻黃銅色眼睛沉默了幾秒，嗓音飄渺地說道:

　“我並沒有不承認祂……”

　“只不過祂在夢境中堅持認為自己是人類，我不能認可這個錯誤的想法。”

　“這是夢境維持的基礎，也是對主神的褻瀆。”

　僅僅是因為這個理由?

　克萊恩有一瞬間的詫異，隨後捂住了嘴，不受控制地發出抽氣般的笑聲，笑得肩膀都微微顫抖。

　是的，怎麽不可以是這個理由呢?

　人類如果忘記自己是誰，沉迷於因魔藥而獲得的力量，忘記自己原本的弱小無力，認為自己是天生強大的神話生物，那就是失控、瘋狂。既然這樣，同理可知，天生強大的神靈，眾神之神，全能之主，偉大的上帝，又怎麽可能認為自己是個弱小的、會犯錯的凡人?

　這是對全能之主最大的褻瀆。

　但這份褻瀆竟來自祂自己——祂的記憶背叛了祂，他令祂在那短暫的幾千年中，墮落為了人類。

　這就是他在祂的靈魂上留下的僅有的痕跡了。

　看起來非常偉大，不是嗎?

　對造物主來說連螻蟻石頭都不如的渺小人類，居然在永恆且全能的神的自我和意識中留下了如此褻瀆的悖論，簡直是令人熱血沸騰了——但他的生命，他的信念，他的思想，那生而為人時曾經崇高的偉大的一切，那作為神靈時領導了一個紀元走向輝煌的一切，如今把這一切全都投入攪拌機絞得粉碎，最後就也只是在全能之主的身上輕飄飄地刷上了一筆。

　他讓祂同意選擇人類作為新的眷族;

　他讓祂對這個世界產生了一絲微小的喜愛。

　這值得嗎?

　這就值得了嗎?

　克萊恩隻覺得這一切都荒誕到他說不出話，甚至笑都不想笑了，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又一次被這個世界本身踩到了腳底，即便理性知道這就是螻蟻的極限，他的情感仍然無法認可。

　格爾曼·斯帕羅的問題和上帝的回答讓科林·伊利亞特和洛薇雅有些茫然，但他們依然聽懂了大概的意思，忍不住感到一陣悲涼和迷茫。

　覆蓋在牆壁、石柱和地磚上的陰影簾幕晃動了一下。那一隻隻黃銅色的眼睛注視著克萊恩道:

　“太陽神只是我最初的尊名，原初的造物主亦然。你現在應該稱呼我創造一切的主，全知全能的神，或者，尊稱我‘上帝’。”

　“……看得出來，你是我理解范圍外的什麽東西。”

　克萊恩終於笑出了聲音，然後感覺到了後怕，因為他在嘲諷天國副君，甚至最強大的神靈之一。最重要的是，這家夥的思維方式和人類完全不同，即便是精神不正常的自己也覺得聊不到一起。

　為了不讓對方有時間憤怒，他趕緊提出了一個問題:

　“所以，你為什麽要背叛自己，要和‘黑夜女神’祂們建立救贖薔薇，刺殺自己?”

　那一隻隻黃銅色的眼睛又一次陷入沉默，簾幕一樣覆蓋在各個地方的陰影輕輕晃動，沒有停息。

　隔了好幾秒，那道飄渺虛幻的聲音緩慢說道:

　“……因為我蘇醒了，在那之前。”

　聽到了這個答案，克萊恩瞳孔一下變大，莫名有了種汗毛聳立，背脊發冷的感覺。

　這和他的某個猜測很接近，但又更加地恐怖。

　此時，四面八方的陰影又濃厚了不少，愈發森然，愈發幽沉，就像在孕育著某種可怕的，未知的，無法抵抗的危險。

　上帝不厭其煩，再一次解釋道:

　“因祂認為自己是人類，和我的存在相悖;

　“所以，在蘇醒時，祂選擇了用死亡來延緩本我的覺醒。”

　這句話層層回蕩，許久沒有平息。

　克萊恩眨了眨眼睛:“……那現在呢?”

　“嗯，也不需要你回答，我猜，你會說‘祂終於迷途知返，選擇了從夢中醒來’。”

　上帝平靜地注視著他，沒有否定這個答案。

　隔了一陣，克萊恩才開口問道:

　“好吧，好吧，我大概知道你是個什麽了。”

　“對了，我剛才聽到你自稱‘原初’?”

　“‘原初’是指創造了這個世界，化身為萬物的那位?”

　說話間，克萊恩後退幾步，將“海神權杖”的歷史投影也解除了，退到了台階之下。

　坦白地講，克萊恩下意識還想問一句是不是“原初魔女”，但念頭一轉就排除了這個答案，這一是因為“原初魔女”沒那個位格讓遠古太陽神、白銀城造物主如此畏懼，就算“黑夜女神”也辦不到，二是“暗天使”沉睡之後，被第二塊“褻瀆石板”影響的第四紀，這位邪神才誕生，上帝不太可能熟悉祂，而即使通過“全知”之能有所了解，也不會特意提及沒參與第三紀歷史的序列0。

　愈發濃厚森然的陰影后，那一隻隻黃銅色的眼睛同時閃爍了一下，上帝的語氣仿佛談論天氣:

　“宇宙。”

　什麽意思?聽到那虛無縹緲的聲音，克萊恩一時有點不解，覺得對方答非所問。

　但很快，他大致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原初造物主”，上帝，創造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整個宇宙！

　天地之間為宇，無盡時間為宙，哲學所指宇宙，即所有的空間、時間、物質等及其所產生的一切事物的統稱，哲學上又叫世界。但祂為什麽要這樣回答?

　這個宇宙和這個世界是兩個概念?

　祂把“時間空間”也包含在自己的造物裡，那詭秘之主的尊名裡為什麽會有“時空之王”?

　……所以，“原初”其實不是指最初那位造物主……而是上帝自己?把詭秘之主和上帝的權柄放到一起，能夠真正地創造宇宙的，才是最初的造物主?能互相融合的話，說明這也是相鄰途徑?可是全知全能五途徑和詭秘三途徑根本不相鄰啊……

　克萊恩側過身體，掃了科林·伊利亞特、梅迪奇和洛薇雅一眼，發現兩位半神臉上多有疑惑和茫然，正微皺眉頭思考剛才那段對話。

　從見到上帝開始，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在衝擊著他們的已有觀念。

　而角落裡的梅迪奇似乎早就沒在聽上帝說話了，抱著胳膊靠在牆邊，大張旗鼓地打瞌睡。

　克萊恩懷疑祂知道答案，但是沒告訴自己。

　而在白銀城的歷史裡，遠古太陽神這位造物主是和最初造物主劃等號的，是創造世界後，沉睡多年醒來，收回古神權柄的至高存在。

　在後來奪取“太陽”之後於因蒂斯的傳教裡，真實造物主也是沿用了這個說法。一下子把其他神靈要麽打成亂臣賊子，要麽打成次一級從神，反正除了造物主，誰都是下等神。

　當然，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並沒有錯，只是最初那位造物主“蘇醒”的方式和白銀城居民們想象的不太一樣。

　宇宙……克萊恩思索了一下道:

　“因為祂掌握了‘混沌海’，所以你蘇醒了?”

　上帝的回答很細致，雖然還有神靈間常見的高深莫測和謎語人，但是克萊恩已經基本都聽懂了——這和他的自己的推測有區別，他一直以為古老意識的蘇醒就和神性的侵蝕一樣是緩慢的，在漫長的時光中逐漸修正你，用另一個人的意志覆蓋你，讓你成為古老的存在新的載體。

　但人本來就無法活過“漫長的時光”。

　作為一個基本觀念還是普通人的非凡者，克萊恩覺得，二十年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的觀念都不一樣，甚至自己也出現過昨天還打算做個普通人，今天就決定繼承意志去追求力量的事情。那一千年後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判若兩人不也很正常?

　在這一千年裡，如果他用“詭秘之主”的尊名，用“詭秘之主”的力量，那他就確實成為了詭秘之主，人格和風格上越來越接近好像也不奇怪。

　所以他覺得這個答案倒也還能接受。

　不過，按照上帝的說法，祂好像是突然在太陽神的體內蘇醒的?

　那對源堡有著一定控制力的自己，又會在什麽時候迎來“詭秘之主”在自己體內的突然蘇醒呢?

　那一隻隻黃銅色的眼睛注視了克萊恩好幾秒才道:

　“並不僅僅是這樣，序列越高，越靠近原初。而你，也是最接近祂的存在之一。”

　果然……所以，每一條途徑的天使之王和序列0體內都有可能蘇醒最初那位造物主?克萊恩聽得精神一緊，心頭髮沉。

　他旋即又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序列越高，越容易被地底的事物汙染！

　結合“混沌海”位於地底的事實，是否可以得出，序列越高，越容易被“混沌海”影響，導致最初造物主在體內蘇醒?“空想之龍”安格爾威德恐懼的，封印在《格羅塞爾遊記》內，封印在“奇跡之城”利維希德裡的其實不是本身遭遇的地底汙染，而是蘇醒的一點最初意志?當然，這就是最強大最恐怖的汙染……而這一切的根源是，所有或者絕大部分非凡特性的源頭是那位最初的造物主，是祂身體的一部分?克萊恩想到了一個個可能，做出了一個個猜測。

　原來如此，這一切都來源於最初的造物主，所以“上帝”和“詭秘”也可以是相鄰途徑！

　全知全能和時空的權柄，以及其他途徑的眾神，一切都屬於那位最初！

　這個刹那，克萊恩從另一個角度深刻理解了這句話。

　呼……他暗中吐了口氣，在心中歎息道:

　“非凡特性既是恩賜，也是詛咒……”

　收斂思緒，他浮現出笑容道:

　“這些事情是否僅僅了解就會被汙染?”

　“不。”那一隻隻黃銅色眼睛看了看科林·伊利亞特等人道，“只是意味著，你們體內蘇醒‘原初’的可能更高。”

　“不過，你應該不用擔心這件事情。”

　克萊恩突然好奇起來:

　“在你的眼裡，現在的我是什麽?”

　“沾染了源堡氣息的非凡者?一團人形的蟲子?行走的非凡特性?還是別的螻蟻或者塵土?”

　上帝大概笑了一下:

　“一個還沉睡在人類的軀殼裡的仇敵。”

　克萊恩聽得悚然一驚，整個廳堂內的溫度似乎驟然下降了十度，冰冷的光落在自己等人的身上，正午的亮度營造出了冬日深夜的寒意。

　“所以呢?”

　克萊恩意外地發現自己現在居然感覺不到多少害怕，感謝情緒失控，只要自己說的夠快，那就連“後怕”也不會有。他看著上帝腳邊自己的影子，表情誇張地笑了一下:

　“我熟悉的一位長輩曾是天使，被真神瞪了一眼就失憶了一個紀元。而您這樣強大的神靈，想殺死現在的我連一個眼神都不需要。您有為什麽要和我說那麽久的話，告訴我這麽多事情呢?”

　不知怎麽的，克萊恩忽然很想拿起一塊單片眼鏡往自己的右眼上放，簡直手癢難耐，渴望犯一下這個賤，但他忍住了，硬生生地按住了自己的手。克萊恩覺得自己不能這麽阿蒙，不能讓這個行為成為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個行為。

　但嘴就沒這麽好忍住了:

　“是我該感謝您的慷慨，還是覺得——”

　“折磨一個還不是你的仇敵的弱小者就會讓你覺得心情愉快，尊貴的上帝?”

　上帝的嘴角似乎又微微上揚了一些，祂大概很喜歡這種小小的生命竭力掙扎，說出各種各樣的話語，做出種種行為來引起他的注意的戲劇。

　而當這個小小知性生命體是詭秘命運的持有者的時候，這就是千萬年難得一見的喜劇了。

　上帝覺得自己已經贏了太多，對克萊恩和腳下三個曾經都信仰祂的生命體也寬容不少:

　“你給我帶來了很多驚喜。”

　克萊恩搖頭晃腦了幾下，克制住“小醜”的本能，沒再給上帝來一段活躍氣氛的即興謝幕。

　“東大陸是我的教區，他們都曾是我的信徒。”

　“我可以讓他們重回天國，複現神話中的人類樂園，想象中最完美的伊甸。”

　上帝的目光從科林·伊利亞特和洛薇雅的身上掃過，最後來到了梗著脖子不看祂的梅迪奇身上。

　“但代價是你要留下，在我的天國中宣揚我的光輝，也要去到人間，歌頌那些你所熱愛的平凡歡喜;而戰爭天使也要留下，天國才是歸屬。一切偉力當屬於我，正義的戰爭也永遠由我主導。”

　祂的話語不容置疑。

　平凡的歡喜?

　克萊恩一愣，立刻就想到了愛德華·沃恩曾展示給自己看的“完美的世界”，“上帝的羊圈”，無可否認，那裡的物質財富在非凡力量的加持下早已到達了令人難以想象的豐富程度，人類無需工作，只要禮拜和敬畏神靈，然後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隨意而輕松地度過一生。

　那裡平靜，祥和，人人讚美神，人人熱愛主，也熱愛他人如熱愛主，沒有恐怖，沒有悲傷。

　上帝發出唯一的聲音，萬物都要跪拜。

　沒有人，不，恐怕只有極少的人才能抗拒這樣的世界，那就是知性生命體對天國的想象具現。

　祂知道我在意普通人，所以讓我看普通人的幸福?

　克萊恩想了想，放棄和上帝在“幸福”這個話題上深入討論，翹起嘴角，反問:

　“那麽白銀城和月城的人不能離開這裡，而北大陸，東大陸和西大陸最終也都要信仰你。”

　上帝回答:“這是必然。”

　“這就是沒有選擇的世界啊……也是，投入你的世界就可以得到一切，唯獨失去自我，但在這個世界上，誰能保住自我，自我能換幾個銅便士?能給東區的人、給東大陸的人換一頓飯填飽肚子嗎?”

　克萊恩搖了搖頭，語調誇張。

　他看向科林和洛薇雅，然後不等他們表態，就直接轉過了頭。

　“讚美你，上帝。”

　克萊恩還是忍不住做了個謝幕的動作:

　“作為一個人類，飽受生活種種困難的人，我會感謝你為人類創造出了想象力極限的樂園。”

　轟隆！

　一道道銀白電蛇躥出，帶著強烈的毀滅氣息，密密麻麻地劈向了第一塊“褻瀆石板”。

　這是來自“海神權杖”的“閃電風暴”！

　“但我會是那伊甸之蛇！”

　熾白的閃電風暴中，克萊恩嘴角帶著瘋狂的笑意，猛地閃現到了大廳的另一邊，他將目標對準了隱藏在上帝的座椅身後的“褻瀆石板”，從未如此盛大的閃電叢林將自己和自己逃跑的影子一同困在其中，大有不把你收回來就直接同歸於盡的狂亂！

　“我會不斷地、不斷地誘惑伊甸中的人類， 用自由，用痛苦，用未知的明天，和你的定義以外的善惡誘惑他們，誘惑他們離開伊甸，走上那充滿苦難，也隱藏著幸福和自由的‘自我’之路。”

　說到這裡，克萊恩的聲音忽然變得微弱，淹沒在了隆隆的雷鳴之中。

　在閃電同時落到自己和影子的身上的那一刻，他的表情驟然變得平和。

　“我能給他們的不多，只有自我而已！但我要他們有自由，能夠自己做出選擇的自由。”

　“即便他們的選擇是重回伊甸。”

　TBC

　——————

　恭喜高考結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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