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
愛德華踢開面前橫著的殘屍,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自己的學生。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蜷縮在樹下,一隻手捂著腹部巨大的傷口,緊皺著眉,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手指凍的青白,看上去已經僵硬了,但依然沒有松開,緊貼著腹部不讓內髒流出來。在寒冬的冬日裡,理查身上既沒有霜也沒有雪,嘴邊漏出絲絲的白霧,是唯一一個還有溫度的活著的東西。
周圍七橫八豎的屍體已經凍硬了,雪落進他們撕裂的肢體或是不甘瞪大的眼中,許久都沒有化開。
“……”連木偶的狀態都維持不了了嗎。
靜靜地看了幾秒後,愛德華在周圍布下靈性之牆,用自己的手杖抵住理查·恩斯特的肩膀,把這側躺的身體翻了過去。她看見年輕人身上的傷口不斷愈合又撕裂,血從腹部湧了出來。他雙眼無神,渙散的童孔飄忽地盯著虛空中的某一個點,呼吸混亂,臉上遍布冷汗和血漬,似乎沉浸在某個醒不過來的夢中。
是魯恩啊。惡魔想。
她蹲下來,半跪在地上,把理查的頭顱抬高,掰正他的臉:“看著我。”
“醒過來。”愛德華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真是丟人,理查·恩斯特,你居然被夢魔的夢境困住了?”
用這個語氣念出的名字讓被魔住的理查多少有了些反應,他無神的童仁艱難地重新聚起,調動自己最後一絲非凡能力想要突破魔障,卻因為狀態太差而出現失控的征兆。他的童仁豎起,獠牙長出,雙腿的膝蓋關節詭異地向後扭曲,臉頰鑽出一叢叢灰色的毛發,同時身體出現局部的虛化——他劇烈地顫抖起來,足足過了半晌,這些詛咒漸漸地從他身上消退。
他猛地嗆了一口氣,終於完全恢復了人的模樣。身上的厄難依然持續地撕裂著他的傷口,身心遭受巨大傷害還沒恢復的理查閉了閉眼睛,然後才看向自己的老師,氣若遊絲地為自己辯解:
“不。”他說,“我沒有……給您丟人,我重傷了一個黑夜教會的半神,殺死了他的隨從們。”
“你夢到了什麽?”
“我……夢見了……”他聲音嘶啞,斷斷續續,“我夢見高地王國滅亡……人們淪為奴隸……跟現在的世界一模一樣的夢……它太真實了,現在高地已經撐不下去了,所以我沒有發覺我在做夢。”
“那確實是會發生的事情。”愛德華毫無情緒變化,“你提前看到,也是有了心理準備。”
……理查閉上了眼睛,頹然地倒在了愛德華的臂彎裡。幾分鍾後,他稍微恢復了一些精神,強撐著繼續發出夢囈般的聲音:“……老師,我感覺迷茫。斯厄阿正在帶領分裂出去的叛教者們對殖民地官兵進行恐怖打擊,而王女率領的被縛之神教會居然無動於衷。老師,我的掙扎真的是有意義的嗎?”
“沒有。嗯,如果說未來一百年內你們不能反抗獨立的話,那史書上就會把你們記載為違背歷史潮流的愚昧土著余孽。”愛德華回答了這個問題。
“您可以不用說得那麽直接……”
“你不必再幫死神教會清理潛伏進來的七神信徒了,因為就在剛才,拜朗皇室覆滅了。”
理查的呼吸停頓了一下。他睜開眼睛。
“拜朗皇帝死了。她的皇冠都被魯恩收為戰利品,皇室艾格斯家族只有年長公主希雅·帕倫克·艾格斯在親衛的幫助下殺出重圍。現在拜朗王座成了北大陸將軍們的玩物,他們爭先恐後地掠奪,連王宮裡的金箔都要刮下來帶走,首都的大火已經燒了三天。所以你也不用趕過去了,路途至少又要三天,等你過去,大概只能幫他們收拾一下燒焦的骨頭。”
“……拜朗帝國覆滅了……”
南大陸的殖民者混血兒喃喃自語,臉上是遮掩不了的悲痛:“高地會成為傀儡政權嗎?”
愛德華沉默著,然後開口,話裡殘忍的氣息壓得理查無法呼吸:“為什麽要扶持高地王國?”
“論佔地面積,拜朗帝國的國土是你們的兩倍還多。論歷史底蘊,高地王國建立至今不過一百多年,無法和死神教會相提並論,整體實力也比差遠了。高地王室無法掌控這麽大的地盤,和這麽多的人民,反過來倒是很容易。應該是滅了高地,然後讓拜朗吞並你們,再扶持拜朗帝國的傀儡政權才對。艾格斯皇室算是死絕了,沒骨氣的軟弱貴族倒多的是。”
“……”傷痕累累的理查緊抿著嘴,一聲不吭,最後疲倦地再度閉上了雙眼。
愛德華·沃恩顯然不關心這些,這世上的事情沒什麽是她真正在乎的。她眯起眼,注視著自己的學生。這一次她再度看到了層疊的命運之線,如果說三十年前還是蛛網,那麽現在或許可以算得上是稀疏的繭了。只不過這線正在一根一根地減少,因為它們的盡頭連接著南大陸的人們正在一個一個地死去。
深淵天使看著這些時斷時續的線許久,之後臉上的表情定格為一個毫無笑意的冷笑。
但她的聲音依舊平澹,叫人看不出真實的想法和心情:“這一次我不為高地王國而來,我的目的地是拜朗第三大城市,我要去完成我的儀式。”
“您的儀式……”
困倦不已、頭痛欲裂的理查先是完全沒有思考地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跟著念了一遍,然後忽然驚駭欲絕地掙扎起來,從老師的臂彎中掙脫,不顧腹部的傷口強行用斷掉的胳膊支撐起自己的上半身:
“你要去繆德隆!”
“那裡……那裡的常駐人口是六十萬人啊!”
“對。我要去散播汙穢,散播恐懼,帶去北大陸執政官的威嚴和判決。”愛德華站起身來,高高在上的薄涼視線垂下,緩緩地開口,聲音冰冷而從容,“你可以讓他們逃跑,在明天的清晨到來之前。”
理查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天空,只見自己昏迷了許久,太陽已經落到了西邊的海面之上。他呼吸一窒,咬緊牙關驅動自己的身體站起,但連續三次都沒有成功,他需要休息,需要恢復精神,現在的他或許連一個中序列的非凡者都無法戰勝。撕裂的痛楚從全身上下襲來,每一個細胞都在哀嚎,血流進他的眼睛又結痂,腹部的髒器沉甸甸地墜下來,腸子從指縫中落下,理查隻得弓起腰背,再度痛苦地跪坐在地。
“……我不能……我不能讓他們……”
“人性之汙穢……貪婪,恐懼,自私,懦弱。您讓善良的人墮落作惡或死去,讓作惡的人被更大的惡或者自身未泯的良知殺死,讓人的信念粉碎,希望滅絕……直到最後一個人也因自身的罪而死去……”
見他話音越來越微弱,痛得快要昏厥過去,愛德華便不平不澹地補充道:“然後,罪惡就會永遠地流淌在這些城池裡,建立人間的地獄和深淵。”
屠殺是一件無聊的事情。對高等級惡魔來說缺乏藝術感,就像烹調了一塊肉卻不加上左料。
誘導人性墮落才是當行之事,提供一個足夠封閉的空間,一些足夠誘人的條件條件,散播恐怖,惡意哄抬物價,傳播謠言,挑撥離間,最大程度地讓人們在極端恐怖的環境裡能夠自由自在地作惡。
建立否定一切善良和美德的、只有欲望和罪惡橫行的孤城。如果想施舍食物救濟別人,那麽就會被人衝入家中哄搶食物,最後全家橫屍街頭,還要背上吝嗇的罪名。如果是守城的將領,那麽無論如何堅韌不拔,謠言四起後你的士兵都會在恐慌和絕望中做出錯誤判斷,最後你會被暴動的人們和士兵殺死,就連英勇戰死都做不到。然後他們自相殘殺,橫流的汙穢浸透入地蔓延向遠方,死者永世不得安寧。
“三次屠殺……其實您根本沒有親自動手殺任何一個人……但他們所有人都死了……”
理查說一個字就吐出一口血,他感覺自己的頭和腳都沉重的像石頭,聲音和光也離自己越來越遠。但他成功地站了起來,蹣跚地走向遠處,腳印一深一淺,每一個都盛滿了血。
“感謝您的仁慈,就算只能逃走一個……”
愛德華看著他,沒有阻止,也沒有幫助。
251
天色微微發暗的時候,加蘭·德從外面回來了。他安頓好了夏爾夫的住處和身份證明。
然而剛一推開自家舊教堂改造的濟貧院大門,就聽見地下室隱隱有對話的聲音傳來。
他大感意外,地下庫房平時隻用於存放一些物資,器械和藥物,去取東西的人也大都匆匆進去匆匆出來,怎麽今天這麽熱鬧,好像還有不少人在對話?
他輕車熟路的繞過大廳往地下室的樓梯走去,恰好撞上了抱著一袋麵包和菜上樓的護工。加蘭·德伸手拉往這個護工:“下面發生什麽事了?”
見他回來,這個護工頓時像見了救世主,苦笑著歎了口氣:“還不是先生你帶來的那個年輕人。”
加蘭·德皺眉:“他惹什麽麻煩了?”這個貴族小胖子難道還在我的地盤上作威作福?
“這個嘛……唉,您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不是壞事。”護工臉上出現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但他忙著要去給大家分配食物,所以沒有和加蘭·德多談。
加蘭·德半信半疑地往下走,剛到地下庫房的門外,還沒進去,就聽到一個人有些懊惱的聲音。
“又錯了!這已經是第五次了,為什麽一個這麽簡單的組裝你會錯五次?你這樣不能當技工啊。”
加蘭·德驚疑不定,這聲音……好像是那個工匠?他在這裡幹什麽?
他推開大門,只見胖胖的夏爾夫·麥克斯韋在庫房裡來回走動,像一個到處亂滾的球狀物。期間還不停地指導其他工人們修理陳舊破損的器械,手上抓著一疊文件。他挽起了袖子,衣服上沾了不少油泥,這身用於偽裝的鬥篷現在髒兮兮的,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技師,跟下午剛來時那個好奇心過重而且不怕天不怕地還有點任性的貴族小胖子判若兩人。
說指導好像有些不妥。在加蘭·德的注視下,夏爾夫端詳了一個年輕工人作業五分鍾後,突然一巴掌拍在那個學徒肩膀上,陰陽怪氣又不可置信地說道:“你也錯了!天哪,難道這個簡單的問題你們居然誰都不會調整?你覺得這個精度調節軸是這樣安裝的嗎?!你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他用力在幾個錯誤的地方來回指點,把半成品弄的零件亂飛,“該擰緊的地方那麽松,調節軸卡的那麽緊!你是不是和使用者有仇——想讓他在工作的時候被橫梁砸死?”
和夏爾夫差不多大的技師學徒委屈的揉著腦門,深吸一口氣,把螺絲擰了又擰。
一個中序列的工匠這樣做屬實是有點欺負人了,畢竟這群人裡沒有一個非凡者……加蘭·德欲言又止,但並不覺得生氣。而夏爾夫見學徒知錯能改,勉強放過了他,拿起手中的文件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沒過幾秒他又嘖嘖道:“五分之一正在使用的藥品已經過期了?過期的你們也敢拿去給病人用?”
幾個護工和老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個硬著頭度上前:“我們用的過期藥品都是過期一個月以內的,而且都鑒定過藥力……”
“可是過期了啊?”
“那也沒有辦法。”又一個有過醫療經驗的護工忍不住開口,“我們使用的器械都是教會和工廠裡淘汰的老舊品,用的藥物也是商店裡靠近過期或者已經過期所以打折處理的積壓貨,我們……”
夏爾夫皺了皺眉,嘖嘖兩聲,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護工們悄悄地抹著眼淚,氣氛降到了冰點。好在站在門口的加蘭·德適時的咳嗽了一聲給他解了圍,夏爾夫看到他,順理成章的把文件往別人手中一塞,用熟悉地口吻笑道:“我的事情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你……那位大人為你支付了一筆資金,也買好了房子,我只是負責身份證明。你今晚就可以住下。”加蘭·德遞過去幾份文件,看著對方髒髒的衣服和手,感覺偏見稍微減少了些,不由地和顏悅色了一點,“多謝你來幫忙。拜亞姆有很多特色食物,在北大陸吃不到,就當今晚給你接風洗塵。”
“好啊!”夏爾夫眉開眼笑,“我是覺得無聊才來打發一下時間,曾曾叔祖父說我到了外面要學會自食其力……我要吃烤肉,還要喝水果飲料。”
“對了,曾曾叔祖父給我買了什麽樣的房子?”
加蘭·德掃了一眼文件,憑著記憶回答道:“就在拜亞姆商業街較近的地段,一處彷因蒂斯建築風格的私人別墅,三層樓,20個房間,配備了園藝工,馬車夫和一個傭人團隊,花費一萬兩千費爾金以上。”
因蒂斯貨幣和魯恩相彷,折算過來也有九千鎊以上。看門人想了想自己的濟貧院,想了想受潮的食物和一天兩頓飯的孩子們,輕輕地歎了口氣。
“曾曾叔祖父沒給我安排廚師?真是太好了。”
夏爾夫全然沒有感受到加蘭·德身上轉瞬即逝的沉重,像所有第一次出遠門的年輕人一樣興高采烈:“我看你也挺拮據的,你們這裡有沒有會做飯的廚師?我可以暫時雇來當個短期,薪水好說。因蒂斯菜吃膩了,會做外國菜或者海上風味的食物就行,如果是個漂亮的姑娘就更好了,我多開點薪水。”
對上看門人彷佛要送他去見永恆烈陽的眼神,夏爾夫縮了縮脖子:“……不是漂亮姑娘也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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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對老愛的「汙穢君王」晉升儀式的詳細補充。
*以及我必須和大家吐槽一下我們的憨批班長。
此人一開始只是蠢且矯揉造作,現在升級為又蠢又沒用的牆頭草。學院的畢業證下來太晚,我們宿舍合計去搞個畢業旅行,於是就把事情辦完了舊書舊衣服都賣了(所以這幾天這麽忙)。今天下午就要出發了,昨天行李都收拾好了,晚上忽然得知提前離校的還要辦一個“委托別人幫忙辦理畢業事務”的申請,不然不能保證順利地把畢業證寄回去。
這一下子給我們都整懵了,去問班長怎麽回事,她是不是全班的受托人,這fw才說這事兒,而且她還不接受委托(這人真的是戳一下才動一下,收上去登記的學生證團員證都不發,有的人已經走了她還不發,之前還把全班的實習證明弄丟了,害的所有人重寫)。我們宿舍緊急討論了一會,最後結論是最遠的那個回去,我和本地的在畢業旅行回來之後返校,幫根本不知道這事兒提前走的關系不錯的同學和舍友在內的五個人辦手續。也就是說本來26號就能回家摸大魚的我們又要在學校多住半個月。
已經討論好要怎麽找機會給班長兩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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