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坐於於雕花樓頂上,落山這才有時間看一看勘周城的全貌。
勘周城很大,與此前在迷障中偶爾尋得的村寨完全不同,萬戶千家的瓦頂屋分立其中,規劃精妙,秩序有條。
道路更是通透四方,一眼便能望到路盡頭。
還有幾個氣派恢弘的大瓦頂,燈火通明,不知裡邊住的是哪些個豪紳貴族。
城裡還有兩條河,於城中心交叉,河岸邊靠滿了漁船。
月光鋪滿樓頂,亦灑在兩人身上。
“家父本是勘周太常寺太卜,城中大有名望,可不知為什麽觸怒了那太常卿,將他貶作了個庶民,從此家父便日漸消沉,不問卜卦也不問天地,只在城北耕地買了一份田,自顧農耕起來。”少年如此對身邊那人說到。
他扭轉羅盤上的機關,月輝映照下羅盤上各色各樣的“山凹”“河沼”“風火”便運轉起來,機關變化的內部撞擊聲不絕於耳,很快一副穩定的圖譜便出現了,落山瞧過去,驚異的發現這圖譜竟然與勘周城的布置大差不差。
“可我不想玄術就此凋零,就算家父在怎麽勸也好,我都要把玄術傳下去,他說無用就無用嗎?我不但要傳,還要把它推陳出新,發揚光大!我受不了這混沌的天下了,這天殺的迷障迷人耳目,豢養邪穢,分割山河社稷,使天下支離破碎,兩地不能互通,人道衰微殆盡,先祖們的功業毀於一旦。這怎能叫人瞑目!”少年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所以我立志研究玄術,觀天查地,拘風攬水,為的就是造一份洞破迷障的玄術,縱是常人亦可掌握,只有這樣才可恢復各地的連接,複天下於完滿。”
落山說到:“你這羅盤,某見著也是神秘精奧,莫不是已經研究出看破迷障的法子?”
少年搖了搖頭:“還差的遠呢,這才引入了六種變化,就是離八卦也還差一卦,更不用說迷障中的千變萬化混亂無極。而且我也從未進入迷障,尚不知到這盤子是否有用。”少年忽然看向落山,好奇問到:“你們這些道士向來在障中生活,可有什麽尋道的法子?”
落山有些無奈的說到:“讓小友見笑了,某向來無拘無束,無所謂方向,只是隨波逐流來到這勘周城,昨日我還在一個山野中破廟借宿,今日醒來便見到這座城池了。某並無尋道之法,只是有些在迷障中生存的手段罷了。”
少年有些失望,又搖了搖頭,憤恨的說到:“唉,你也是個假道士,要不就是不肯將法子告與別人,依我看,你們尋得都不是什麽大道!真正的大道應該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人人皆可使用、能救蒼生於水火的。”
落山失語,沉默一會兒才緩緩說到:“小友竟有如此志向,某佩服萬分。只是你或許不知,這迷障又豈是霧靄遮掩這般簡單,某身居障中之時,每天除了與魑魅死鬥,還要躲避妖邪的蠱惑,半刻不可松懈,否則便是被吞了魂魄,屍骨無存,更不要說那些霧障深處的大邪佞,不可察,也不可探,深入半分,就是人魂俱滅,某還算有些手段,但在這些東西面前也如蠅蟲一般,只能遠遠逃遁。”
落山面無表情的看著少年“尋得了道,又如何?藏在霧中的邪穢千萬萬,如何除的乾淨?這些邪穢不除,人命亦同草芥。”
話說完了,夜風吹來,寂冷淒然。
少年的熱情被這一番話打濕不少,臉上也出現了困惑的神情。
落山見他低落,深覺自己破滅了少年的理想,有些自責,但轉而又想到早點讓這少年斷了勘破迷障的志向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畢竟常人永遠無法想象那裡有多危險,進入了等同尋死。
不過少年卻不如落山所思量的失落,他想了一會,竟又反駁道:
“誰說尋道無用?若使天下複聯,舉天下能人義士之力,怎麽蕩不平那些邪穢?”
少年越說越起勁,愈來愈大聲。
“再說,你也曉得人命如草芥,放任迷障蠶食人間,人道只會愈發衰微,最終走向滅亡,你就忍心見這一番結局嗎?你就忍心見人世這般混沌下去嗎?”
“你忍心嗎!”
少年眼中火熱,直盯著道士。
落山被這一通話怔住了,他從沒被人問如此問題,他似乎也從未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在迷障中做道士,保自己性命就不容易了,他向來散漫,得過且過,自己有一番手段,受人敬仰,他便也覺得瀟灑,至於人命草芥管它何事?他見過的被妖邪殺死的人可太多了,他不是不想救,是救不完,每日都有被邪穢吞噬的人,他常見到迷障中有人被詭異的觸角、修長的手捆著、綁著、或者扡插著帶向霧中不知處。他壓根不敢去管, www.uukanshu.net 誰知道那背後的東西自己惹不惹的起?
於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習慣了,習慣了這荒唐的世道。
因為這世道就是要天下混沌,就是要人如草芥,就是要人被邪穢吃掉.........
從他出生開始便是如此!從來如此!落山腦海裡閃過諸多畫面,無非都是在證明這世界的荒唐。
但是又好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底萌發:
從來如此,就對嗎?這世道就該如此嗎?
落山陷入久久的沉默。
往後也再無對話,只是再與少年觀了一會兒天后,便獨自跳下樓頂。
.......................
三兩下功夫,落山便從樓頂踩著各種窗沿、門洞降到了地面。一陣風似的溜到一個小巷子裡。
剛走了沒幾步,忽然發覺背後傳來腳步聲。
“落山道士,勘周太常寺少卿有請,請您到府中坐一坐。”
夜色正寒,巷子清冷,盡管站了兩個人,似乎因為兩人面色都較為慘白,更顯淒寒。
“對不起,某正欲歸家睡覺,還是明日再去吧。”
那一位帶著官帽,身著絳色長衫,腰間別著一根不知做何用的細長杆子,似乎不準備放落山走。
“我還從未聽過哪個道爺晚上睡覺,再說了,張都尉還沒給你安排客舍吧,你到哪睡覺?還是去坐一坐吧,少卿有請,不會虧待你的。”
落山袖口閃過一陣寒光,隨後又消失不見,他面色依舊,說到:
“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