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翻墨未遮山。
白雨跳珠亂入船。
天空陰沉,烏雲咆哮,滿天雨幕裡,葳蕤的樹木在暴雨中哀鳴,細碎的綠葉搖搖欲墜。
漆黑如墨的蒼穹上,是數不盡的悲戚跟哀愁。
江問魚藏匿在某處破敗的民居裡,蜷縮著身體。
透過窗戶,她眼神呆滯的望著昏暗天空中綻放的那朵燦爛的,直蕩開密布墨雲,露出穹頂的亮白劍華。
江問魚的胸口像是刀絞一般,渾身顫抖,疼痛壓抑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呆呆地攤坐在角落裡,雙手抱著蜷曲的雙腿,眉寧間凝固著懷念和悲戚,她抿了下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著臉啜泣了起來。
“娘……”
仿佛間,像有一個大空洞把她吸下去,拉下去,永遠沒有著地的時候,雙手去抓,也抓不住什麽,只是慢慢的落著,全身慢慢的翻滾著,無底的空洞,靜靜地吹著自己的回聲。
“就在這裡,都給我仔細的搜!”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街道外傳來喊聲,身穿短打武士服的護衛粗暴的推開所有房門,將裡邊面露惶恐的百姓全部抓了出來,細細搜查。
破舊民居的木門被一腳踹開,一群人魚貫而入,用手中的長劍排除著一切能夠藏人的地方。
某個護衛低頭看著黝黑的枯井,扔了個火把進去。
火光劃過,照亮了井底的景象。
沉積的淤泥,堆了不知多少年,黑水橫流,散發著難以忍受的惡臭。
那護衛看了兩眼,手掌放在面前使勁扇了扇,就皺著眉頭離開了。
“不在這裡,下一條街!”
又過去了半刻鍾。
腥臭的淤泥中突然拱起人形,渾身裹著泥漿的身影艱難的爬了起來。
忍著灼燒劇痛,江問魚將粘在肩膀上的火把拽下來,狠狠扔在地上。
方才那個護衛丟下火把,剛好落在了江問魚的背上。
燃燒的烈火很快就將濕潤的汙泥燒乾,開始焚燒後者的皮肉。
江問魚只能強忍著汙泥的腥臭,跟被焰火炙烤的疼痛,直等到上面沒有傳來聲響後,才敢從汙泥中爬出。
剛呼吸到第一口空氣,從小就錦衣玉食的姑娘跪倒在地上,發了瘋似的乾嘔著,似乎要把肺都給咳出來。
又過了半晌,當江問魚從井底爬出的時候,她渾身上下都沾滿令人作嘔的髒泥,不知發酵多久的黑水順著衣角淅淅瀝瀝的滴落在地上。
“娘親死了。”
江問魚隻覺得後腦裡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
自記事以來,江茗就一直陪在江問魚的身邊。
帶她玩耍、帶她練字、帶她習刀、
在自己餓的時候,娘親總會端上熱騰騰的魚湯;在自己受傷的時候,娘親總是抹著眼淚替自己包扎好傷口;在自己想打架的時候,娘親也總是壓製自己的修為,默默忍受著進攻,隻為自己能夠過得舒服一些。
在江問魚的心中,江茗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娘親。
現在,她死了。
“報仇,我要你們……”
“血債血償!”
江問魚低著頭,她的眼裡迸射出怨毒的火花,如同潮水在胸中洶湧起伏,像刀刻的一樣記在她的心裡。
她把仇恨咽下肚去,布滿汙泥下的臉憋得像燒紅的鐵塊,潔白的牙齒執拗地咬著薄薄的下嘴唇,就連咬破了血肉也渾然不知。
江問魚此時的思緒是亂七八糟的,在的混亂的思緒頭中,她對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明沒有明顯的觀念,對外界也沒有任何確切的印象。
耳中老是在轟隆隆地發響,江問魚所知道的只是,她的痛苦是極其可怕的,她渴望復仇,渴望無情的渴血的復仇。
“高玉珠,高繼明……”
“我要把你們抽筋撥皮,剁碎喂狗,我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江問魚咬牙切齒道,身體哆嗦得像風雨中的樹葉。
“說得好。”
“可是伱真的能做到嗎?”
倏然間,低沉渾厚的聲音從江問魚的背後響起,她甚至能感覺到一股熱風吹在自己的耳廓上,讓她渾身上下都泛起雞皮疙瘩。
猛然回頭,她的手中席卷起耀眼的燦白刀光。
而來者只是一揮手,便輕而易舉的擋下了江問魚的刀。
“你受重傷,太弱了。”
身披黑袍,頭戴空白面具的魁梧人影站在她的面前,伸出兩個修長的手指抵住了白虹刀的刀尖。
江問魚緘默不語,回勢猛然又是一刀劈向前者的脖頸。
“你想報仇,余可以幫你。”
刀尖頓然間停在了面具半寸前。
渾身汙濁的姑娘冷冷的看了眼身前的男子,冷聲道:
“不需要,我自己能夠報仇。”
“就憑你?”
黑袍人嗤笑一聲,“你知道高玉珠是誰嗎?北魏的端明郡主,燕天子的親生妹妹,以你不過外景的實力,哪怕給你一百年的時間,你也碰不到高玉珠的一根寒毛。”
“先不說你以後能不能見到高玉珠,就連現在,如果沒有余的幫助,你甚至連活著逃出河洛縣都難。”
“荒謬。”
江問魚冷冷的看著黑袍人,“不過一些內景的護衛,我只要小心行事,定能順利離開。”
“荒謬?”
黑袍人面具下的嘴角勾起,“昌北府五大一流門派圍殺江茗,又怎麽可能把你這個江茗的獨女忘掉。”
“只不過那些個神意宗師都在忙著爭奪你娘的屍身,去找高玉珠換取他們想要的東西。”
“而你,則被留給了他們的門中弟子,來進行貓捉老鼠的遊戲。”
“可以說,從現在開始,你要面對的是整個昌北、乃至整個九江武林同輩武者的追殺。”
“余先不說了,你的麻煩來了。”
話音剛落,江問魚隻覺眼前一花,那身材魁梧的黑袍人就從她的眼前消失不見。
緊接著,一陣刺耳的喊聲響起。
江問魚順著聲音傳來的看去,只見數道人影急行而來。
看清衝在最前的那名身著箭袍黑袖青年的模樣,江問魚頓時雙眼變得猩紅,凶戾氣止不住的散出。
四方武館、四方武館!
若不是這群吃裡爬外的狗東西偷偷下藥,以娘親跟黎叔的實力,又怎麽會不敵這些個只是銀槍蠟燭頭的神意武者,皆數殞命。
念頭一起,江問魚心中的殺意便止不住的逸散開來。
江問魚瞳孔逐漸變成豎瞳,手腳長出利爪,背後伸出長長的虎尾。
下一刻,踏地而出,疾奔而去!
“死!”
淒厲的尖嘯響起,飽含怨毒。
只可惜,那悲戚哀絕的喊聲,卻不如劍芒更快。
那是一口墨色長劍,劍身上遍布水流般的紋路。
隨著劍芒吞吐,泛起黑色的劍光,鋒利到了極點。
其所至處,甚至連淺淺的裂帛聲都不曾有。
“江問魚,你的項上人頭,我四方武館收下了!”
身穿箭袍黑袖的青年見狀,哈哈大笑道:
“跟著你那個不知廉恥的娘親一起去見閻王吧!”
……
大雨還在下。
狂風暴雨已脫了韁,正在以雷霆萬鈞之勢奔馳,閃電一次接著一次,象一條渾身帶火的赤鏈蛇,飛過天空,照亮了那渾沌洶湧的浪潮卷滾著的雲層。
江問魚捂著小腹,鮮血汩汩流出,移動間身形踉蹌,腳步虛浮。
她聽著厚實的雨幕中,身後遠遠傳來的腳步聲。
絕望在心底蔓延。
江問魚深深的歎了口氣,疲憊道:“我答應你的條件,但你必須幫我報仇!”
說話之間,江問魚停住了腳步,她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自然,余向來說道。”
不知何時,身披黑袍,面帶空白面具的魁梧人影佇立在江問魚的身旁,替她擋住了不斷吹來的風雨。
“借你刀一用。”
望著接踵而至的追兵,黑袍人接過江問魚的白虹刀,慢步往前走去。
雷聲落,白虹刀起!
沒有人知道這一刀指蘊含了多麽可怖的力量,唯有從對面那如遭雷殛般暴退眾人瞪大的怒目之中。
可見分毫。
江問魚只見那黑袍人五指彈抖,恐怖的震蕩已自白虹刀傳遞至其指、掌、臂、肩……直至全身!
似流星趕月一般,刀光快速迫到近前,綻放著黑色的華光,視線似乎被厚實的雨幕給扭曲了,顯現出的影像有些模糊。
迫人的勁風直接震碎了地面上的瓦礫與斷椽,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
黑袍人手中的白虹刀長鳴,刹那間猛力推出,快如疾電,黑色的駭浪更加猛烈了,大有鋪天蓋地之勢。
陰冥刀經·刀山地獄!
對於羊,不喜歡羊沒關系,但你不能罵他,殺生者,包括殺人、屠貓狗、戮牛羊,因為陰司不同於陽間,那裡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牛,馬,貓,狗以及人,都統稱為生靈,犯以上二罪之一者,死後被打入刀山地獄,脫光衣物,令其赤身裸體爬上刀山。
追來的武者恍惚間,隻覺自己被赤條條的掛在刀山之上,忍受著身如刀割的疼痛,劇痛難忍。
在江問魚的眼中,黑袍人的刀法非常犀利,出招簡潔、迅速,沒有半點花哨、虛招。
手持著白虹刀,縱躍如飛,電光颯颯。
不過一刀,人頭滾滾。
此時有一道巨大的閃電照亮了整個天際,它在樓房樹木的黑影上婉蜒疾馳,如同一柄使人害怕的彎刀似地把天空和地面劈做兩部。
而這黑袍人正好位臨在這道閃電的正中央,仿佛來自地府的鬼神,收割陽間生靈的性命。
“遵守諾言,放開心神,奉余為主。”
黑袍人低沉的嗓音陡然間在江問魚的耳畔炸起,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江問魚回首,深深的看了眼江茗隕落的方向。
而後她重新轉過身來,單膝跪地,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黑袍人滿意的看著江問魚,口中的詭異音節湧出,深深烙印在後者的精神意識中。
“不準有任何抵觸,有不適也強忍著!”
聽見黑袍人泛著冷意的聲音,江問魚隻得強忍著腦袋的昏沉脹痛,咬牙堅持。
不知過去了多久。
江問魚只能感覺到落在身上的雨滴漸漸沒了。
雨停了。
“從此往後,你便是天魔眾之一,名字叫作……”
“苦寒。”
苦寒抬眸,片刻後又垂下腦袋。
“奴苦寒,拜見吾主。”
“大自在天。”
……
“你是說四方武館的大館主‘酒中墨龍’黎青天被剩下幾個兄弟暗算,奪了四方武館的家業?”
陰暗的小巷中,陳魚雁跟苦寒行走,後者落後他半個身位,垂著頭顱,畢恭畢敬。
“正是,若不是他們幾個給黎青天跟趙不扈下毒,我娘親根本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黎青天的兒子黎問也跟我一樣被四處追殺,如今天魔眾仍在發展的階段,如若吾主能夠將其救下,答應替其報仇,以黎問的性子,自然會盡心盡力為吾主做事。”
“如若事情能成。”
“吾主便又多了名得力乾將。”
苦寒低著頭,聲線平穩的說道。
“善,與余一同去看看。”
陳魚雁帶著空白面具,速度陡然間加快,帶著江問魚消失在小巷之中。
救下江問魚,現在應該叫她苦寒,是有原因的。
仙神“大自在天主”傳承共有七道儀式,不分順序難度,只有將七道儀式全部完成,才有晉升大自在天主的資格。
其中一道,便是覆滅佛門。
指的是這代的佛門被覆滅,只要佛門的仙神尚在,佛門的傳承就永遠不會斷絕。
就算禿驢全部死光,也會有自帶慧根的佛門仙神轉世,繼續宣傳佛門理念。
南明崇道,北魏拜佛。
作為北魏的國教,佛門可以說已經跟高家緊緊的綁在一起了,甚至北魏天子在登基前,都必須剃發為僧,抄經三月,方能繼承北魏大統。
雙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若是想要將佛門連根拔去,高家便是擋在這條路上最大的阻石。
想連著北魏一起覆滅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沒必要做到這一步。
陳魚雁側身看了眼低著頭行走的苦寒,她身上,可是流著北魏高家的血。
不過這些事情討論還尚早,就算陳魚雁已經步入神意,說這些也仍只是鏡中水月,空中樓閣。
但是天魔眾的根基,必須從現在就開始打下。
這將是陳魚雁日後席卷江湖的資本,也是他爭奪第七代大自在天主位置的班底。
陳魚雁還記得江湖中有不少傳承尚未有繼承者, 但因為序列不同,所以並不適合他。
只要天魔眾的框架被搭建了起來,那麽這些信息便有了用武之地。
陳魚雁抬頭,天空雖陰沉,卻已然有了微光透過雲層落了下來。
江湖歷記事。
千年前。
癸卯年,癸醜月,辛巳日。
天魔眾成立,吾主勢起,自此數十年後,江湖盡數為之折腰。
有詩曰:
水通南國三千裡。
氣壓江城十四州!
(本章完)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