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突如其來的聲音,店內的空氣霎時間凝固。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的方向。
一個身穿青色製服,頭頂同色軟帽,身材頎長的年輕人,正筆直地站在店門口。他看上去眉清目秀,文質彬彬,鼻梁上架著一幅無框的元晶鏡片,更添幾分溫文爾雅的書卷氣。
不過,比起書卷氣,更引人矚目的則是他那高高在上的姿態。
他本就生得高大,此時目光居高臨下,更近乎以鼻孔看人,而這副姿態下,店內食客們自然被集體點燃了怒火。
“李東陽?!”
“草泥馬你居然有臉站出來?!”
霎時間,店內仿佛掀起驚濤駭浪,花式百出的叫罵聲,讓人充分領略了石街的市井文化之繁華。
然而名為李東陽的年輕人,卻以一聲輕笑,壓下了所有激憤的聲音。
“呵呵……我依律執法,一切都光明正大,為何不能站出來?”
說話間,李東陽掃視全場,目光如有實質,逼得每一個與其目光相撞的人都不由偏過頭。無論先前叫罵多凶惡,這一刻都不得不偃旗息鼓。
這並非修為境界上的壓製,而是一種士氣上的碾壓。李東陽雖然面對千夫所指,卻胸懷坦蕩。
對於修行人而言,理直氣壯四個字,是如字面意思一般有著實際重量的。一個對自身理念有著極度自信的人,在這種氣機交鋒中就往往能佔得優勢。
正如李東陽碾壓了現場所有義憤填膺的食客。
石玥倒是絲毫不受影響,只是面露厭惡地以真元傳音法對王洛解釋起了此人來歷。
“這人是專項整治小組的副組長,最近幾天訓誡、貼罰單的活兒都是他帶頭做。而他是石街出身,所以大家都把他當叛徒。”
王洛點點頭,心中對石玥的評價再提了半格。雖然她作為導遊是失敗的,但導遊的基本功卻相當扎實,解說詞言簡意賅,不偏不倚,總能用最直觀的方式讓聽眾理解現狀。
有了石玥的解說,王洛再看李東陽,不由玩味。
除去理直氣壯四個字不談,此人也的確有睥睨全場的本錢,因為他是貨真價實的金丹修為。
與達哥那形似而神非的“散丹”不同,李東陽腹中金丹圓潤而飽滿,真元波動宛如滔滔海潮,無盡無熄。
哪怕在古典時代,這也是有資格挺直腰板,割據一方的金丹“真人”。而真人與凡人之間的差距,如同人與蟲豸。
不過,李東陽展示修為,卻不是為了以力壓人,而只是一種下意識的炫耀。在鎮壓了店鋪內的喝罵聲後,他仍無收斂,朗聲道:“石街專項組,是經城主大人授意,由青萍司牽頭組建,囊括了各方精英而成的專業小組。是為了一掃石街積年累月的頑疾,令這片歷史悠久的街區能煥發新的生機而成立的。絕非任何人的以權謀私,各位街坊實在是小人之心了。”
被評價為小人之心的眾街坊,頓時勃然而怒,當場就有幾人拍案而起——其他人則實在是擠得站不起身了。
“李東陽你個忘恩負義的畜生東西,要沒我們這些小人之心,你早就餓死在家裡了!”
“早知道當初真該把你掐死算了!”
一眾唾罵聲中,李東陽如礁石碎浪,巋然不動,繼續說道:“當然,我很清楚,所謂積習難改,痼疾難除。各位街坊在專項整治期間,難免會有不適應、不理解,由此心生不滿也在情理之中。
我們小組並不會因此而苛責大家,事實上破格提拔我這個本地人來當副組長,也是給大家一個合情合理的發泄渠道……但是,頑疾也好,陋習也罷,總歸是要掃除一空的,不然就要被時代所拋棄。而我作為本地人,承蒙各位的養育才能考入書院,如今也責無旁貸要引導大家自荒蠻步入文明。哪怕被你們誤解、唾罵、甚至暗中扎草人都無所謂,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們一定會感謝我的。” 說到最後,李東陽情不自禁地昂首閉目,雙臂舒展,仿佛陶醉於重大歷史使命之中。
而此時街坊們的罵聲已經因極度的憤怒而凌亂起來。
直到達哥一聲冷笑,說道:“在茸城書院讀過幾年書,又被青萍司收編,李東陽伱可真是了不起啦,一開口就是荒蠻,文明……怎麽?是不是還想說石街當年虧待你了,沒給你足夠的‘文明’要素,讓你沒法融入上流社會了?”
李東陽眉頭一皺:“林通達,你也是在茸城書院進修過的,雖然只是外院,至少也見識過文明世界,難道看不出石街的危機所在嗎?這裡的一切都和文明二字格格不入,遍地荒蠻,長此以往,只會被文明世界越拋越遠!如今城主大人以人道為本,令青萍司牽頭成立專項組,是咱們石街邁入文明石街的不二捷徑,其他人誤會也就罷了,我是真搞不懂你在抵觸什麽!?”
達哥雙手一擺:“別,你這麽一說,搞得我對茸城書院的印象都變差了……當年書院裡精英雲集,哪怕外院也不乏名門貴胄,看咱們這些窮哥都跟看螻蟻一樣。但是像你這種貧寒人家出身,轉過頭就對街坊們不屑一顧的,那就真的少見了。”
李東陽歎了口氣,說道:“我並沒有對街坊們不屑一顧,純粹是你們脆弱的自尊作祟罷了。我帶隊執法,從來都是依法合律四個字。你們捫心自問,哪一次不是自己違規在先,才被我開罰單的?就比如這間李記燒肉,小小一個店面,六張桌,30多個座位,人擠得比罐頭還密……而我在帶隊來之前就通知過你們,這嚴重違反經營安全規定,結果你們是半點也不聽。此外,後廚該有的淨木禦枝和元水瓶也都沒有。”
楊嬸聞言,怒目圓瞪道:“照你們那規定,我這小店就關張大吉了!”
李東陽說道:“除了石街,茸城其他地方的店鋪都是這麽經營的!也沒見人家關張大吉!說到底還不是陋習難除?”
楊嬸說道:“別家店鋪怎麽經營我管不著,我這小店經營了二十多年,什麽事也沒有,就你們來了以後成天這也不滿意那也不合規!違規不違規全都是你們一句話,等哪天你直接規定我們喘氣都違規,把石街人都發配去南鄉算了!”
李東陽再次歎息道:“無知而傲慢……所以石街與文明世界才越發格格不入。總覺得是別人在刻意針對自己,卻從來不肯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麽。”
說話間,這位高大的年輕人伸手在腰間一抹,衣擺掀開露出腰帶上一枚手掌大的翡翠腰牌。腰牌隨撫摸而點亮微光,一支細如針尖的木筆、一枚青色的寬大葉片飄然浮至李東陽手心。
見到這筆,這葉,在場眾人無不變色。
王洛偏頭看向石玥,少女認真解釋道:“那是由建木之髓製作的歸律套裝,青衣持木筆和綠葉,可將所聞所見歸於大律法,此為【歸律】。說白了,就是身居官職的青衣們,向大律法舉報違法亂律行為,再由大律法降下天罰。”
王洛有些驚異:“天罰?會有雷劈下來嗎?”
石玥說道:“你是有多想看雷劈啊!?但基本不會的,大律法很少直接干涉現實,更遑論直接傷害人類。需要雷劈的場合,會有專門的劊子手出面做法。因歸律而降的天罰,一般是類似‘敗壞風水’,被貼了罰單的商家會霉運不斷,生意衰敗;而個人則會修為停滯乃至神通自潰。當然,反過來,被大律法褒獎的商家自然是生意興隆,個人則會修為暴漲。”
王洛點點頭:“而獎懲皆由人定?”
“框架不能違背大律法,比如你不能莫名其妙就對一個路人貼罰單,完全無稽的歸律,是不會被大律法承認的。但實操細節上,青衣的自由裁量空間非常大。石街的店鋪經營這麽多年,嚴格來說的確有很多地方違背了茸城律法,但若沒有專項小組巡查,大律法基本不會理會的。”
王洛再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這個新世界的概念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與此同時,隨著李東陽拿出歸律套裝,店內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
幾位食客異口同聲喝罵起來:“李東陽,你什麽意思?!
“你敢寫一個試試?!”
李東陽第三次歎息:“職責所在,不敢不敢啊。這罰單就算我不開,也會有其他人開,而他們未必有我心慈手軟。李記燒肉攤位數超標、安全措施不利、衛生情況不達標,違規經營,依茸城律,暫停營業30天,律格降三等。”
說話間,他運筆如飛,在青色的葉片上逐一寫明懲罰。
此時就連石玥都臉色微變:“律格降三等,他真敢啊!?這種小店被強行降三等律格,怕是半年都回不過元氣來!虧得當年楊嬸還接濟過他!”
而眼看李東陽寫完歸律詞, 就要將葉子貼在店門口。
“住手吧!”
坐在靠門處的一個食客實在看不下去,起身抬手,就要搶李東陽手中的葉片。但李東陽反應奇快,持筆的手向下一壓,無形之力就將那食客壓得一屁股坐了回去,繼而連真元運轉也被凍結起來。
這一刻,他身上的青色製服開始釋放微光,提醒著在場所有街坊,此時的李東陽早已不是那個窮困潦倒,需要眾人接濟的孤兒,而是實權在手,又有金丹修為的青萍司青衣,不容輕犯。
“考慮到石街一貫民風蠻暴,有人試圖干擾青萍司專項組歸律的問題,我可以先不予追究……但下不為例,再有抗律者,我也只能秉公執律了。”
李東陽語氣淡然,那居高臨下的姿態,仿佛是在教訓冥頑不靈的寵物。而這讓店內的罵聲霎時間達到頂點。
“人面獸心的畜生,當初餓死你多好!”
“有本事就把我們所有人都殺了!”
眼看店內氣氛反覆沸騰,李東陽也有些氣急敗壞:“對官職人員出言不遜,嚴格來說也算抗律,你們別逼我!”
此時,卻是石玥站了起來。
在店內一眾食客中,石玥的身形顯得格外嬌小,但隨著她起身,周圍的謾罵便自然而然地停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期待、祈盼,複雜的情緒霎時間融匯。
顯然,在這條街上,石玥的身份絕不只是簡簡單單的負債少女、失敗導遊、燒肉店乾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