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侍衛敷衍的點頭應答中,安德納半帶威脅地說:“我知道薛俄女士的女兒在哪讀書,我希望,在我問她的時候,她真的收到了源自母親長發。”
隨後,他又對薛俄說:“貴族的頭髮確實挺值錢的……”
“是啊,只可惜我只是個丟了領地的小得不能再小的貴族。”
您要是個大貴族,也不必賣頭髮給女兒留下遺產了,安德納想。
可以預見,當一切都結束之後,若是理想,她會化為春日的一株嫩芽,成為一顆庇人乘涼的大樹,滋養宛若蝶翅的片片綠葉。可,如果春日後就是冬日呢?如果寒潮戰勝了暖流呢?安德納想,再強健的樹乾也無法抵禦,一旦陽光不再出現,蝴蝶是否還是蝴蝶?我又是否還是我?
煩死了,不如想想怎麽能弄死學院派那些人。
領頭的侍衛拿出紙筆,告訴薛俄還有一小時時間可以寫下遺書,未曾想卻被薛俄退了回去。
“我已經寫完了,我們現在就走吧。”她自行拉開鐵門,慢慢走出去。
末了,她回頭看向安德納,讓侍衛等一會兒,她想跟安德納說說話。
薛俄是個矮小的婦女。監獄將她摧殘地不行,不仔細看,像是六十上下的老人。
“您從來沒說過。”
在監獄遠離通風窗的角落裡,稀薄的光線從遠到近拂過薛俄的身體。安德納注視著她青灰的臉、整齊的短發,想竭力找出些異樣,告訴他這不是現實的延續。
“我還以為您早就知道。而且說不說,都是死刑,那我還說了幹什麽?我比皇家醫學院那幾個教授好一些,多活了幾個月。”
“對不起。”安德納只能說出這個單詞了。
“不是你的錯。”
“對不起。”
“您一個人沒有這麽大的力量。您只是造成這局面的一顆塵埃。”
安德納說不出話,原想強作歡笑的,卻只能緊緊看著薛俄的臉,逼迫自己永遠記住她的樣子,在忘記了她的社會裡,不依靠畫像就能想起來。
“您眼圈怎麽紅了?死的又不是您,真是的,這麽大的人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兒子都出生了。”薛俄無奈地笑了。
“沒什麽。”
安德納看到了眾多革新派同學的影子,他們從四面八方湧來,匯集在薛俄身上。
“我想知道,你對革新派真實的看法是什麽。”
作為數學家與天文學家,薛俄是極聰明的,在昨夜天馬行空的聊天中,她隱約覺得,安德納並不像那封揭露他罪行的文章裡所說的那樣冷酷無情,反而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他們是對的。”
安德納勾著背,低頭看著褲腿上的汙漬。
他是多希望薛俄能猜到他做過什麽啊!哪怕隻猜到一點點!
薛俄點點頭,走出牢房,背挺得溜直。她的背影中有理想、有堅韌。她的人生不是走向苦澀的終結,而是邁向燦爛的新生。
宛若鐵釘的冰冷釘透了安德納,他被牢牢固定在原地,不論他多想再說點什麽,一排排鐵釘卻把他的下頜穩得死死的。
薛俄被枷鎖扣住脖子和手腕,她頓時被壓的矮下去了。
她停下腳步,透過305的通風窗望著天空。
有一瞬間,安德納覺得她像是瘟疫過境時頂在前線的鄉鎮醫生。
她回頭對安德納說:“再見。”
牢房沉寂了。一個人的離去,帶來了清冷的空氣。
安德納的嗓子很乾,心臟跳得砰砰的。 住在303的男人被呼嚕憋醒了,他眯成縫的眼睛隨意瞟幾下,胡亂說了幾句話再次沉睡。
安德納看見跟著囚車奔跑的革新派學生,看見抱起導師頭顱的雪莉,看見深夜裡寫了無數份揭露他惡行的雪梨,看見抱著薛俄的女兒抱著她的頭顱。
驀然間,他再也不明白自己愚蠢的行為。為什麽自己總是沉默寡言,為什麽迂腐總會勝利。他再也不明白鋪天蓋地的荒誕事實。他應當告訴她,他應當喊出來,他應當把最重要的話說出來。不為別的,至少,讓自己的痛苦減輕一點。
到此刻,薛俄的離去才顯得如此突兀。
他衝向距離薛俄最近的地方,雙手扣在欄杆上晃動,聲音衝破喉嚨大喊。
“薛俄女士!”
“革新派終有一日會贏的!”
他吼出這句話,他相信薛俄聽得懂古愛培蘭托語。
“北郊區,北郊區裡有一個革新派學生開的診所!就是那些被開除的學生開的!那個診所已經獲得了許多平民的認可!雖然……雖然那是個非法診所,但它會有營業執照的,總有一天會的!”
薛俄怔住,她轉過身說:“安德納,我相信你。”隨後滿臉笑容地消失在樓梯口。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任何緩衝,他直接跪在地上,頭頂在欄杆上。雙手極度哀頹地揪住心臟那塊的衣服,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對不起……”
他在那跪了很久,跪得太陽都落山了。直到睡飽的男人醒來,才喚回他的神。
雙膝離開地面時,痛楚令他再次跪下。他嘗試了多次,才慢慢地顫巍巍地站起。
他想卷起草席當做枕頭枕在頭下,卻怎麽也弄不好弄不整齊。好不容易弄好後,他倒在冰冷的地上,枕著草席蓋著希格維爾漂亮的外套,半昏迷地閉上眼。
好累。
……
紐倫不克廣場上,民眾歡呼著迎接囚車的到來,他們跟在囚車後面,你推我搡,漁網裡活蹦亂跳的海魚似的。
薛俄的女兒麗雅·薛俄戴上媽媽送她的發飾,穿上媽媽做的外套,從四監一路跟到了紐倫不克廣場。直到靠近紐倫不克廣場時,浪一樣的人群衝散了這對母女。
“媽!媽!我在這!媽!”
到處都是看戲的民眾,麗雅·薛俄在裡面東鑽西鑽,一批批新來的人衝擠著她,任憑她怎麽躲、怎麽跑、怎麽喊,她距離囚車越來越遠。
她跟在大車後面跑,放聲大哭,上氣不接下氣。當她注意到深紅色的發飾掉落時,它早就被人踩爛了。
“有人摔倒了!你們別擠了!別擠了!”
“你們看不到有人摔倒了麽!”
麗雅·薛俄聽到同伴求助的聲音,她猛然停下腳步,看向薛俄的方向,隔空大喊:“媽媽!我愛你!”
她的動作粗魯起來,她推開阻擋她尋找同伴的人,不管老弱病殘,一律狠狠推開。母親的死亡是定局,她不能再失去同學們了。
囚車打開了,廣場周圍的鴿子伴隨著整齊的歡呼聲扇起翅膀嘩啦啦地飛走,漫天的鴿子盤旋在廣場上空,宛若烏雲一般遮住太陽。
廣場靠近排樓的一側,一個身穿平民麻布襯衫的女學生邊抹淚邊跑到排樓的頂樓。
那個女學生站在頂樓的窗口,杵著窗台,大口喘著氣。她看到薛俄跪在台子上,頭不屈地抬著。
尤利婭·薛俄唱起了古愛培蘭托語的歌。
“白晝漸漸消逝,
“昏黃的天色使大地上的眾生都解除勞役,
“惟獨我一個人,
“正準備經受這場刻骨銘心的戰鬥。”
(注:改編自《神曲·地獄篇》第二章第一段,但丁著,田德旺譯本。)
行刑者高喊一聲“起”,斬斷了繩索。
民眾一窩蜂湧上台子。他們搶著與尤利婭·薛俄的屍體握手。相傳,與貴族握手會獲得好運。
此時,麗雅·薛俄與另一個人攙扶著摔倒的同伴,走向人群的外圍。他們白淨的襯衫上,蹭了狂歡者的氣味與顏色。
她抬頭,隻望到沒有鍘刀的斷頭台。
……
午夜,安德納被反覆的噩夢嚇醒了。
他坐起來,把頭抵在301那邊的欄杆上,手指撫摸301的地面。
這是個月亮很亮的晚上。安德納的腦子裡閃過很多念頭。
為什麽我做不到像革新派那樣光明正大地反抗?為什麽我要暗中做“資助革新派診所”這件事,仿佛自己在忍辱負重?可沒有人讓我忍辱負重,我的苦難我的掙扎全是自找的。
我沒受過革新派的屈辱,卻期待有一天有人能將我推到革新派的高度,乃至更高,期待自己翻身那天,期待著別人的誇讚。我真的是不要臉。
我真該被扔進水蛭養殖場裡,直到被吸乾最後一滴血。
這些念頭閃過於鼾聲入腦前的一瞬間,閃過於臭抹布味醃菜與夜壺之間的臭味空氣,閃過於孤獨的氛圍裡。
他對自身的懷疑徹底變為狂熱的憎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