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又介紹了幾個農奴後,他們來到一頂遠離農奴居住區的農奴棚子下。
那棚子安德納很熟悉,是小母雞的家。
安德納瞧見了面熟的幾個成年農奴,還有一個沒見過的小男孩,他猜測是小母雞的弟弟,小公雞。
小公雞長得比小母雞還小,他見地主來了急忙起身,忘記拿走屁股後啃了一半的餅子,跑進棚內叫著每個農奴的名字。
棕黃的餅子孤零零放在石頭上,不走近看,跟石頭天然帶著的傷疤似的。
不過,不突兀的傷疤很少見,顯然那餅子並不是。
安德納看見地主拿起半個餅子,又放下,然後往左邊轉去,那邊有一個耙子。
一時間,安德納想起小母雞對地主的評價是強壯,於是他瞧見災難如一縷慘白的月光照在了小男孩身上。
他聽見地主拿起東西的聲音、小男孩的慘叫,緊接著是那個眼睛糜爛的女農奴的慘叫,還有女農奴的求饒聲。
沒一會兒,打人的聲音不見了。
轉而變成地主說話的聲音。
“太陽神所見,農奴偷了我的餅子。”
接著,他在農奴的痛苦聲中念誦起禱告詞:
“夕陽在田野漸漸下墜,
我們的林鳥展翅追隨;
再見吧,太陽;再見,
我的神明——祝您晚安!”
(注:改編自《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第一章十三晚安曲1,拜倫著,楊熙齡譯本。)
聽著地主的禱告詞,佐伊差點沒憋住笑,轉身準備跟安德納說話,卻看見安德納比先前更加難過的表情。
若偏要形容,此時安德納的神態在佐伊眼裡,有點兒像離了八次婚的男人。
“你不會想去告訴他那個餅子是你給的吧?”佐伊說。
他都不用猜,就知道那塊餅是安德納給的。
“沒。”
“別總這麽苦大仇深的,這事跟你沒關系,就算你說了餅子的來歷,你覺得他會信嗎?他只會認為是你從廚房偷的。收收你那個沒用的同情心。”
“總會覺得難過的。”
佐伊淺笑著,拍拍安德納的肩膀,“不應該啊?你沒見過這種場景?我指農奴被打。”
“見過。”
“那你還這麽激動。”
“我沒有,我只是有些難過。”
安德納直視著佐伊,臉上浮現出了明顯的譏笑。
二人的對話由慘叫聲截斷,安德納看不見男孩與他母親的具體情況,黑黢黢的夜晚完全抹除了他們存在的事實。
佐伊接回剛剛的話題,“別狡辯,問你右手腕。”
聽見這話,安德納停下不停轉動的右手腕,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幾秒,或許更短,短到佐伊還沒走到地主身旁,安德納的耳邊就傳來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響。即便他看不見,但他也知道,那是地主在搓掉鞋底的血。
“媽的,敢偷東西,這些個東西膽子越來越大了,我這已經好幾年沒發生這種事情了!讓您見笑了。”
“沒關系,教育農奴嘛,多正常,就是您下手也太狠了,要是死了您又得白交十年的農奴稅。”
地主的嗓子裡咕嚕一聲,鼻子也出著氣,像是在抱怨佐伊說不早說。他背著手,頭也不回就離開了,似乎一點也不怕佐伊會搞破壞。
安德納跟在佐伊身後,終於能看清楚母子的情況,與他想的差不多,兩個人堆疊在一起一動不動。
房簷上,一塊松動的泥土塊落下,砸在女農奴身上。
倦怠又潮濕的風吹來,佐伊摟住安德納的肩膀,掰過他的朝向,跟著地主往回去的方向走。
走了約百步,安德納掙開佐伊的摟抱,回頭看了看黑夜。再轉回頭時,已經瞧不見佐伊。
安德納坐在土炕邊緣發呆,視線沒離開過熟睡的佐伊。
他點上好幾根煙,並排放在土炕上,想抽哪根就拿起來抽一口。
黑夜的降臨總是讓他恐懼,他常用抽煙來打發這種只有恐懼的日子,這能讓他覺得生活沒那麽糟。
今夜,除了恐懼,迷茫也來了。
“啊……”
他把煙頭都收拾好,確定全部掐滅後站了起來。
就在前幾天,在尤利婭·薛俄死後,他受過恐懼與迷茫共存的摧殘,沒煙沒酒他也熬過去了。可他沒有任何關於那段日子的印象,沒有自己是如何孤軍奮戰地對抗了它們的記憶。倒像是別人幫他活了幾天。
他給佐伊踢開的被子蓋好,走出房門,慢慢地往夏麗的住處走。
我就像個大腸裡羼入不少腦子的惡心菜肴。
我應該對什麽都不聞不問的,避開可能發生的一切,管他好的壞的,避開就是了。
我這是在往哪走啊?
該死的。
他邊走邊想,腳不停地踢著地上的土塊,那鞋又是草草幾針縫好的麻繩底鞋,裡面灌入的泥土沉沙讓他更心煩。
不知不覺,他走到小母雞死亡的地點,發現屍體還停在那。
這個屍體仿佛是他此刻情感的具象化。那些自責、鄙視全凝固在此,外部規整而內部凌亂。忽然,他覺得委屈,即便他無法抵賴這悲劇就是自己引發的, 委屈還是佔據了他情感的上風。
小女孩的死,小男孩的死,以及尤利婭·薛俄的死,都快把他逼瘋了。
這兩個錯誤帶給他無比的苦澀,甩不掉也拋不開。更準確地說,他是無助,精神上的無助。
當第二個農奴死在他面前時,仿佛有把手術刀從他隨便哪個地方直接捅到他心臟上,佐伊的態度,更讓刀開始膨脹、滾燙,將他的心臟融化侵蝕。
最初認識佐伊時,他那吊兒郎當的行為、誇張的話語、標準的首都口音都讓安德納反感不已。
若不是那時候佐伊的酒館剛開業,所有的酒水半價,他不會再去第二次。
對他來說,在那遇到了希格維爾算是人生中極為幸運的事。
第一夜過去後,他們約定好第二天晚上還在酒館見面,沒曾想,希格維爾沒來。
孤零零的安德納隻好自己喝完了點的兩份酒。
臨走前,穿著服務生衣服的佐伊拿著骰子湊了過來。
“搖頭晃腦的白色鸚鵡”,他還記得希格維爾是這麽評價佐伊的。
他還沒反應過來,佐伊就摟著他的肩膀跟他稱兄道弟,瘋瘋癲癲硬是要拉著他玩骰子。
玩著玩著,他確定自己不喜歡佐伊,太吵也太浮誇了。
但這個酒館老板不知道從哪得知他是皇家醫學院的學生,竟直接去了皇家醫學院的校圖書館找他喝酒,那時候經常被阿卡莎·沃爾克跟蹤的他差點在圖書館與佐伊打起來。
後來,這樣的事經常發生。
一來二去,他習慣佐伊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