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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塔橋公園。
在蒙蒙的細雨中,一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畫匠坐在畫架後,盯著空白畫布,眼中透著絲絲迷茫。
他的格子外套上沾滿顏料,在他的人中處還橫夾著一隻畫筆,耳後則斜插著一支鉛筆,看上去就像隨時準備創作的狀態。
此人是皮特·科內利斯·蒙德裡安,
即彼埃·蒙德裡安。
蒙德裡安深吸一口氣,
塔橋公園是一個非常適合春季漫步的地方,花壇和草地透出春天的氣息,
只可惜工業汙染讓河水透著淡淡的臭味。
這時,他身後傳來一陣鈴響。
蒙德裡安回過頭,
只見一個青年騎著自行車朝他趕來,用帶著大舌音的英語打招呼:“皮特,還沒開始動筆?”
聽口音就知道是俄國人。
蒙德裡安點頭,
“嗯。瓦西裡,你怎麽來了?”
瓦西裡·康定斯基,
初中美術課如果沒被主科老師佔用的話,絕大多數人應該會在迷迷糊糊的睡夢或開小差中聽過康定斯基的大名,
他是現代抽象藝術在理論和實踐上的奠基人,
這個“奠基人”的含金量甚至比陸時的“奠基人”含金量還要高,看看他的著作就能知道,
《論藝術的精神》、
《關於形式問題》、
《點、線到面》、
《論具體藝術》、
……
這些論文堪稱現代抽象藝術的啟示錄。
當然,1901年的康定斯基還沒有這樣的理論水平,
他甚至還沒形成自己的繪畫風格。
反倒是蒙德裡安,已經有點兒開悟的意思了,
此刻,他對著畫布一籌莫展就是最好的證明。
康定斯基說:“我決定多走走,可能的話,去北非逛一逛。”
歷史上,他1900年從慕尼黑美術學院畢業並成為了職業畫家,但一直到1903年才開始歐洲及北非之行,並實地考察了各國現代藝術運動的發展狀況,
世界線無疑又改變了。
蒙德裡安懵逼,
“你竟然要去北非?那你屁顛屁顛地來倫敦幹嘛?”
康定斯基攤手道:“之前就跟伱說過了,我想見見那個神奇的Lu嘛~能讓莫奈那樣的畫家給畫插畫,甚至還刻意調整了作畫風格,一定有其過人之處。”
這其實也是蒙德裡安來倫敦的理由。
之前,兩人先後去過巴黎,試圖拜訪莫奈,
但莫奈根本懶得搭理,
功成名就的大畫家確實不可能見名不見經傳的小嘍囉,否則就顯得太沒有牌面了。
誰曾想,兩人來了倫敦也沒能見著陸時,
陸時在倫敦的牌面,比莫奈在巴黎的牌面還要大。
康定斯基歎氣,
“唉……”
他伸手,抽出了蒙德裡安畫夾裡的一張紙,準備鋪在屁股底下。
結果,蒙德裡安一把奪過,
“幹嘛呢你?這可是《鏡報》!”
康定斯基看看因為下雨濕漉漉的地面,說:“你就讓我這麽坐下?”
蒙德裡安吐槽:“你可以不坐。或者說……”
他站起身,走到康定斯基靠在旁邊的自行車前,雙手按住座椅,來回扭動,竟然將自行車的座椅卸了下來,
“你可以坐這個。”
康定斯基滿頭黑線,
“你特麽……老子租的自行車啊喂!”
他實在氣不過,竟然擠開了蒙德裡安,坐到對方的圓凳上。
蒙德裡安卻半點兒不慌,坐了自行車車座。
兩人大眼瞪小眼。
過了一陣,康定斯基才說道:“皮特,
你決定了嗎?是去工藝和娛樂學院,還是去皇家藝術學院?”一般人肯定選後者,
但蒙德裡安不同,他現在很想見一見Lu,說不定能像莫奈一樣被“點化”。
他說:“工藝和娛樂學院吧。聽說,那所學院有並入倫敦大學聯盟的計劃,而Lu在倫敦大學聯盟的另一所學校——倫敦政經擔任客座教授,我說不定能見到他。”
陸時如果在場,聽到後世備受推崇的畫家要絞盡腦汁才能見到自己,一定倍感壓力。
康定斯基無語地搖頭,
“你之前不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國立藝術學院嗎?去工藝和娛樂學院真的合適?”
言外之意,這種擇校方式屬於開倒車,
只有去了皇家藝術學院,才符合“人往高處走”的經驗。
蒙德裡安聳肩,
“工藝和娛樂學院就挺好。我才來沒幾天,就弄到了工作的機會。”
康定斯基早就聽說此事,
“漫畫啊……”
蒙德裡安嘿嘿一笑,低聲道:“我在那些漫畫裡……嘿嘿……找我求畫的是個不太懂繪畫藝術卻滿腦子女權思想的高貴女士,所以,我在作畫的時候可以自由發揮,嘗試各種風格。”
康定斯基的腦海裡勾勒出了一個人傻錢多的傻大姐形象。
他好奇道:“女權思想?”
蒙德裡安回答:“《簡·愛》,你曉得吧~”
“懂了~”
康定斯基搖搖頭,低聲說:“不只是女權,還是個喜歡勇敢追愛的女……額……你眨眼幹什麽?”
他發現蒙德裡安正對著自己身後瘋狂眨眼,下意識地回過頭。
眼前正走來一男一女……
還有一隻貓。
男性是個亞洲面孔,身材卻並不矮小,還透著一股帥氣,
而且,他穿著非常精致的風衣,衣服上的各處走線都十分細膩,一看就價格不菲。
另一位女士則很年輕,少女感十足,
她的衣著甚至更華麗。
但這一男一女不是最吸引眼球的,
更扎眼的是貓,
那隻貓胖得跟小豬似的,披著一條麻袋當寵物雨衣,脖頸處被拴著繩子卻完全不掙扎,
繩子的另一頭握在男人手裡。
康定斯基嘀咕道:“男的穿得這麽好,應該是大清的留學生,他們可有錢了~”
蒙德裡安白了他一眼,從唇間一字一頓地說動:“你那些報紙都白看了?那特喵的是Lu,陸時陸教授!另外那位女士則是委托創作漫畫的瑪格麗塔小姐。”
康定斯基:!!!
瑪格麗塔不是傻大姐就算了,
陸時這麽年輕!?
康定斯基不是沒在報紙上看過陸時的照片,甚至也知道陸時並不年長,
只是想到著作等身的文豪,他會不自覺得代入德高望重、沉穩可靠的中年形象。
陸時也注意到了兩人,
他問瑪格麗塔:“殿下,那位就是蒙德裡安先生?”
瑪格麗塔搖搖頭,
“另一個。坐在自行車車座上的那個。”
陸時:“……”
不愧是幾何抽象畫派的先驅,連坐個座椅都充滿了行為藝術的氣息。
蒙德裡安也意識到了尷尬,
他趕緊起身,
“陸教授,瑪格麗塔小姐。”
陸時松開手上的遛貓繩,與對方握手。
結果,吾輩“喵~”了一聲,跑到畫架前,跳起來用爪子在上面按出幾個濕乎乎的爪印。
陸時尷尬,
“蒙德裡安先生,你見諒。”
蒙德裡安擺手,對吾輩露出笑容,
“它畫得可比我好。”
吾輩:“喵~”
小家夥得意得踱著步。
陸時將它抱起來,放到旁邊的花壇邊沿,隨後轉向康定斯基,
“這位是?”
康定斯基自我介紹:“我叫瓦西裡·康定斯基,是一名剛畢業不久的畫師。陸教授,我來倫敦就是想拜訪你,但苦於沒有門路,所以已經準備放棄了。沒想到……”
他覺得自己運氣好到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而陸時也覺得自己運氣好到爆,
康定斯基和蒙德裡安,這兩位可都是藝術史上留名的大牛,隨便買他們的一幅畫留到現代,都能實現財富自由。
陸時好奇道:“康定斯基先生,你為什麽想來拜訪我?”
康定斯基輕笑,
“陸教授能影響莫奈先生的創作風格,我們這些畫家當然是想見見你的。”
影響風格?
陸時聽得有點兒懵,
反應了半天,他才恍然道:“哦哦……我只是請莫奈先生幫我畫了《鄉村教師》的插畫罷了,不算什麽。”
神特喵的“不算什麽”!
要知道,莫奈在1880年之後就與印象派的其他畫家們疏遠了,自己在吉維尼建造一座小花園,住在裡面昏天暗地以自己的風格創作,
能請他出山,甚至改變了風格畫插畫,本身就是一件很離譜的事。
而且,坊間傳聞莫奈送了一幅《睡蓮》給陸時,
如果真是如此,就更離譜了。
康定斯基輕咳一聲,
“陸教授,你還真是……還真是……”
不知道如何評價。
蒙德裡安瞪了同伴一眼,隨後問道:“陸教授,你來這裡是為了見我嗎?所為何事?”
說著,他將《鏡報》抖了抖,鋪在地上,
“你請坐……啊不……”
蒙德裡安把康定斯基拽了起來,讓瑪格麗塔坐小圓凳、陸時坐自行車座椅,
他自己則坐報紙。
康定斯基:“……”
想罵人的心都有了。
陸時沒察覺現場氣氛的微妙,對蒙德裡安說道:“我聽公主……咳咳……我聽瑪格麗塔小姐說了,你是《簡·愛》漫畫的畫師?”
蒙德裡安點頭,
“對。”
陸時拿出遂拿出漫畫,指著其中的一頁問:“你創作這一部分的鬼怪時,心裡是怎麽想的?”
蒙德裡安湊過去,只看了一眼,心便涼了半截,
他暗道,Lu也不過如此。
他說:“陸教授有所不知,這是一種名為‘表現主義’的流派,比印象派更超前。”
說到這兒,蒙德裡安覺得自己的話有些生硬,趕緊說道:“陸教授沒有聽說過也正常,這種流派今年剛剛出現,在章法、技巧、線條、色彩等諸多方面進行了大膽的創新。”
陸時陷入沉思,
“今年才出現啊……”
蒙德裡安小心翼翼地問:“陸教授,你覺得不好嗎?”
陸時搖頭,
“不,我覺得很好。”
蒙德裡安:???
康定斯基:???
兩人都懵了。
陸時繼續說道:“我能看得出來,表現主義著重表現內心情感,忽視對描寫對象形式的摹寫,所以有些扭曲和抽象。但這個做法非常適合用來表達恐懼。”
蒙德裡安和康定斯基對視一眼,
“你說得太好了!”×2
異口同聲。
康定斯基真誠地說:“你的總結甚至能直接寫進論文裡。”
瑪格麗塔輕笑,
“陸教授寫《連載,真的不適合寫長篇嗎?》、《淺談敘述性詭計以及推理作品》,都很接近學術寫作。還有《槍炮、病菌與鋼鐵》,更是比論文都優秀。”
她的語氣中充滿了自豪。
陸時將話題繞了回去,說道:“蒙德裡安先生,你一定充分地讀了《簡·愛》的原文吧?”
蒙德裡安點頭,
“是的。瑪格麗塔小姐給了我漫畫的劇情,但我覺得有些表達,還是要看一看原本的具體內容。就比如這裡畫的魔鬼,原文是‘那個頭上長角的黑色怪物,獨踞於岩石之上,遠眺著一大群人圍著絞架。’”
一個荷蘭人能用英語直接背出來,
顯然,他下了苦工。
陸時點頭,
“既然你已經熟悉原文,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說了。”
他指指漫畫,
“你覺得,這樣的八格創作,格與格之間是有聯系的嗎?如果是有聯系的,這種聯系又來源於何處?”
這個問題問得蒙德裡安有些懵。
他說:“聯系當然來源於《簡·愛》啊。簡看到插圖上的孤岩、破船,進而想象兩艘停泊的輪船是海上的鬼怪,可怕的、長角的黑色怪物獨踞於岩石之上。”
陸時抬手,打斷對方,
隨後他問道:“那,不比照原文,單看你的漫畫,能理解哪些是現實,哪些是想象嗎?”
蒙德裡安露出得意的笑容,
“當然,因為我用了表現主義。”
陸時:“……”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吐槽對方了。
康定斯基湊到蒙德裡安身邊,低聲道:“皮特,漫畫的讀者可沒有受過什麽專業的藝術訓練,哪懂什麽表現主義?他們看不出來的。”
蒙德裡安:“啊這……”
他不知所措。
陸時說:“因為漫畫是靜止的,無法畫出所有內容,讀者必須要靠想象力來拚湊每一格漫畫之間發生了什麽。所以,需要一種特殊技法將漫畫的‘靜’與讀者想象的、未畫出來的‘動’融合起來。”
這個講的其實就是分鏡,
只是現在還沒有這一詞匯,陸時也不敢茫然亂造。
蒙德裡安驚訝,
他沒想到,自己看不上的漫畫竟然有如此門道。
而且,這種靠畫面給予作者想象的方式,似乎也可以應用到表現主義的創新中。
蒙德裡安沉吟道:“那應該怎麽做?像海牙畫派那樣靠逼真的作畫方法嗎?”
海牙畫派是荷蘭海牙的畫家集團,
該畫派被認為是17世紀荷蘭現實主義畫派的延續和發展,所以有很多寫實派的風格,吐出逼真。
蒙德裡安的啟蒙便是海牙畫派。
陸時搖頭,
“不不,跟作畫的技法……額……我想想該怎麽形容。”
他不由得斟酌措辭,
過了好一陣,他走到河邊,指著遠處的塔橋說:“你試著想象,我手裡拿著一個相機,從這裡對著塔橋拍照。拍出來的是什麽呢?”
蒙德裡安不解,
“額……不是塔橋嗎?”
陸時點頭,指著河中心繼續道:“假設那裡有一艘靜止的船,我站在船上對著塔橋拍照,拍到的是什麽?”
蒙德裡安有些焦躁,
他能察覺陸時在說很重要的東西,
可是, 以他的天資和經驗,居然不懂。
他回答:“還是塔橋,不過是更近的塔橋。”
陸時點點頭,指著橋下,問道:“我在那裡對著塔橋拍照,會拍到什麽?”
蒙德裡安說道:“是鐵索、橋墩、鋼梁。當然還是塔橋,只是比上一次還要近。”
陸時輕笑,
“那如果我把三張照片擺在一起,它們拍到了什麽?”
蒙德裡安想回答“塔橋”,
但他十分清楚,這個絕對不可能是正確答案。
反倒是一旁的康定斯基開腔了,
“是一艘移動的船。”
此言一出,蒙德裡安立即就懂了,眼中閃著如同開悟一般的光,
他說:“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雖然三張照片沒有一張拍到那艘不存在的船,但是考慮到鏡頭與塔橋相對位置發生的變化,不難想象出攝影師是在一艘逐漸靠向塔橋的船上連續拍下了三張照片。
陸時說:“這三張照片放在一起,沒有人會讀錯順序吧?”
蒙德裡安緩緩點頭,喃喃自語:
“鏡頭……鏡頭……”
陸時輕笑道:“其實,通過鏡頭變化引導讀者理解漫畫的方式很多。例如剛才提到的事件的發生順序,再有就是觀察角度、事物與事物的關聯、節奏和情緒的變化……”
話音未落,蒙德裡安忽然說道:“陸教授,請讓我拜你為師!”
陸時:???
“你在說什麽呢?我又不會畫畫!”
蒙德裡安說道:“沒關系,你能在理念上指導我就可以!請讓我拜你為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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