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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倫文豪》第二百九十章 盡力而為,但求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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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傍晚。

梁啟超提著一個小行李箱,回到東京的宅邸。

他左右看看,

周邊低矮的建築物都披了一層金色的霞光。

幾個老人圍坐在小巷子內側,

側耳聽他們說話,似乎正在討論《蠅王》的劇情。

梁啟超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陸教授是真火了啊。

他推門進屋。

比起離家的時候,凌亂的房間已經被整理好了,該收的稿件、報刊雜志全都整齊地堆在角落處,分門別類。

房間裡,隱約聽到幼兒的呀呀聲。

梁啟超拉開了推拉門,

只見梁思順正雙膝跪地,手趴在嬰兒床上,對照著一個表格教弟弟說話。

梁思順:“ā——”

梁思成:“nāng——”

梁思順:“ā——”

梁思成:“niāo——”

小丫頭被弟弟給整崩潰了。

錯就算了,

怎麽兩次錯的還不一樣?

她捏捏弟弟的小臉,

結果,梁思成的嘴巴受外力一咧:“ā……”

梁思順樂了,

“對對對,這次你念對了。”

旁邊的梁啟超看著,沒忍住笑出了聲,隨後道:“思順幹嘛呢?教你弟弟背書嗎?”

梁思順回過頭,

“父親!”

她也不顧弟弟了,站起身,把膝蓋上的灰塵拍打乾淨,跑過來,

“您看這個!”

說著,獻寶似的將《拚音字母表》遞上。

梁啟超沒當回事,只是粗讀,

但很快,他就察覺到問題不對勁了,

“這個是……”

梁思順得意一笑,

“先生給我的。”

梁啟超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意識到女兒說的是陸時。

他又一次看向那個表格,

心中,驚濤駭浪湧起。

就在這時,李蕙仙一邊擦著手一邊進屋,對梁思順說道:“去收拾一下桌子,盛好菜。”

梁思順蹦蹦跳跳地跑出房間。

李蕙仙搖頭,

“看把她高興的。或許是拜了先生的新鮮勁兒吧。”

梁啟超說:“陸教授這是答應了?”

李蕙仙掃了眼《拚音字母表》,低聲道:“我拍電報急著喊你回來,就是想讓伱看看那個東西。我仔細研究過,通俗易懂,如果能推廣,對識字掃盲大有裨益。”

兩人結婚後,李蕙仙不斷學習新學,

對她的治學水平,梁啟超當然是心中有數的。

他沉吟,

“你是這麽想的啊。”

李蕙仙猶豫,

“只是,陸教授的這套方法,好像對照的是直隸人的發音。”

梁啟超笑了笑,

發音其實並不是重點。

就像他和光緒第一次見面,南方口音對上直隸口音,說的雖然都是漢語,聽上去卻像兩種語言,

可這並沒有影響兩人的交流,

因為可以倚靠漢字。

哪怕各地普遍存在方言,但漢字可以保持一致性。

梁啟超問:“陸教授拿出這套表格的時候,當時是個什麽情況?”

李蕙仙便從頭開始講述,甚至連章太炎逗弄梁思順的細節也沒有一筆帶過,

終於講到陸時拿出紙筆編寫《拚音字母表》,

梁啟超聽懵了,

“你說,這是陸教授現場編寫的?”

李蕙仙點頭,

“對。”

梁啟超:???

真是見著活神仙了!

他低聲道:“西方有語言學、語音學,在巴黎、倫敦,甚至有專門的學術院。所以,剛看到這個表格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陸教授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的。”

李蕙仙“啊……”了一聲,這才發現此事確實有些不合理,

她問:“會不會是陸教授早有研究?”

言外之意,

陸時已經有了底稿,當時只是默寫出來。

梁啟超搖搖頭,

“不會。”

他指出《拚音字母表》的幾處筆畫上的頓挫,

“陸教授書寫雖然用的是鉛槧(鉛筆),而非筆墨,但亦能從中看出他是邊思考邊寫,否則,行文不至於如此斷斷續續。更何況,其中還有十余處塗改,更是明證。”

李蕙仙震驚,

所以,陸時真的是臨時起意。

她小聲問:“夫君,你說西方的那些語言學家、語音學家,有陸教授的水平高嗎?”

梁啟超苦笑道:“那必然是沒有的。人家是正常人。”

這話把李蕙仙逗得“咯咯”直笑。

的確,陸教授不太正常。

梁啟超又換上了嚴肅的表情,抖抖手中的表格,

“我多少有些擔心……”

李蕙仙先是不解,隨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夫君擔心陸教授是廢除漢字一派?這倒不用擔心,我剛才與你說過,思順拜師時,還有一位章先生在場,他和陸教授激烈地討論了此事。”

梁啟超好奇,

“你詳細講講。”

李蕙仙又開始講。

梁啟超時而讚同地點頭,時而微微皺眉,

良久,他說:“我還是不放心。”

說完便又戴上帽子,徑自走向大門。

梁思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父親不用晚膳嗎?”

梁啟超擺擺手,出門。

……

布坎南官邸,

餐廳。

英國駐日本大使布坎南一邊喝著伯爵茶,一邊看著在那邊啃麵包的章太炎,整個人都是懵的。

這老哥未免也太自來熟了吧?

說留下吃飯就留下吃飯!

章太炎無愧為瘋子,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甚至用半吊子英語對女仆說:“麵包!非常好吃!再來一份!”

布坎南:“……”

他也沒轍,

因為陸爵士和姓章的有學術方面的事情要探討。

布坎南周全紳士禮儀,捱到晚餐結束,之後直接上了二樓,進書房處理公務。

陸時和章太炎則回了客廳。

章太炎說:“陸師……”

陸時趕緊打斷,

“太炎先生,我說過很多次了,你別這麽叫我。”

章太炎則學著陸時的語氣說:“陸師,我說過很多次了,您當得起我這麽稱呼您。”

陸時:“……”

還能說什麽呢?

只能由得對方那麽叫。

章太炎看陸時不再反駁,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繼續道:“陸師,還是剛才提到的那個問題。我只靠嘴說說不明白,所以乾脆舉個例子吧。”

他拿出紙筆,寫下了兩個讀音:

bō、

buō。

隨後又寫了一個漢字:

波。

陸時秒懂。

從自然拚讀的角度出發,“波”這個字應該讀buō,而不是bō,

可《漢語拚音方案》偏偏選了後者。

陸時想起了自己的幼兒園時期,第一次接觸拚音也犯過類似的錯誤,

他把“凶”拚作xüōng,而不是xiōng。

章太炎是做學問的,十分嚴謹,

“陸師,您剛才也說了,拚音是拚音、音標是音標。既然已經明確拚音不承擔漢字拉丁化的功能,那又何必於執著縮寫?當然,更改字母可以防止混淆,但我總覺得有些食之無味。”

陸時點頭,

“我明白你想……”

話還沒說完,章太炎就又開口了,

“陸師,咱們討論隻從拚音的角度出發,如果是從拚音文字的角度,那就沒完沒了了。”

“噗!咳咳……”

陸時被懟得咳嗽,

沒想到對方在自己反駁之前就打好了補丁。

章太炎繼續表達觀點:“您這套拚音確實好,但例外規則太多。ao實際應為au、ong實際應為ung、iu實際應為iou……”

說得頭頭是道。

就在這時,女仆找了過來,

“爵士,外面有一位梁先生求見。”

一聽到這個姓氏,章太炎就知道是誰了,搖頭道:“晦氣。”

陸時瞄他一眼,

“相看兩厭,說不定人家見了你也覺得晦氣呢~”

章太炎大笑,

“陸師說得太對了!”

陸時讓女仆將人迎進來。

梁啟超進入客廳,風塵仆仆的模樣,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紙張,

“陸教授、章先生,你們果然還在研究那套《拚音字母表》,看來我到的正是時候。”

陸時有些詫異,

對方竟然半點兒寒暄沒有,直入正題。

章太炎也有所察覺,

“梁先生,您似乎有要緊的事?”

梁啟超“嗯”了一聲,直視著陸時,問道:“陸教授,您可曾聽說過林樂知?”

陸時一愣,立即懂了對方來此的意圖。

他朝對方抱拳,

“任公拳拳回護中華文化之心,讓人動容。”

梁啟超抿唇,沒接茬。

旁邊的章太炎說道:“這林樂知是何人?”

陸時回答:“洋人。”

章太炎怔了怔,低聲道:“這洋人倒是會給自己取名字,樂天知命,頗有些韻味,應當是有意願融入中國、了解中國的。這種人,一般是傳教士吧?”

陸時冷哼了一聲,

“融入?正好相反,他不想融入漢文化,並且是堅定的歐洲中心……簡單來說,他沒有一點文化交流的包容。”

說著,陸時轉向了梁啟超,

“應該舉夏查理的例子,他才是首批鼓吹廢除漢字的外國人。”

聽這名字,應該又是傳教士。

到這兒,章太炎總算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他哂笑一聲,

“梁先生,陸師可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他編纂《拚音字母表》,為的是推廣漢字,而非取締。”

梁啟超指指桌上的紙,

“那這個該如何解釋呢?”

“啊這……”

章太炎無法反駁。

如梁啟超所說,如果隻考慮拚讀、不考慮拚寫,那些拚音的省略、變體全然沒有意義。

他看向陸時,

眼神閃爍,發出無聲的詢問。

沒想到,陸時一攤手,

“我畢竟一直在英國發展,所以或多或少會帶出一些英語的書寫習慣。任公、太炎先生,你們如果覺得我給出的方案不合適,不妨自己也想一想,甚至在以我的方案為基礎進行修改,我也是沒意見的。”

梁啟超:???

章太炎:???

兩人都被陸時給整不會了。

章太炎說:“陸師,你可不能撂挑子啊!”

陸時也很無奈,

因為從歷史的角度講,漢語拚音確實是為了取締漢字而出現的,所以才會有拚讀和拚寫不一致的問題。

梁啟超說道:“所以說,陸教授是擁護漢字的。”

陸時點頭,

“當然。時隔兩千年,依然能讀懂祖先燕然勒石留下的碑銘文,這放在哪個民族都是值得被吹上天的事,誰會想滅之而後快?”

這話說得有趣,

章太炎哈哈大笑,

“好一個‘吹上天’!”

梁啟超也不由得露出笑容,說道:“看來是我錯怪了陸教授。是啊,廢除漢字真的是會葬送華夏文明,使文化斷帶。而且,漢語詞匯表達準確,縱觀環球,又有哪些語言能做到呢?”

陸時笑,

“這話可不一定對。”

他將桌上的紙翻面,在空白處寫下一個段子,

——

甲:“你這是什麽意思?”

乙:“沒什麽意思,就是意思意思。”

甲:“你這可不夠意思了。”

乙:“小意思,小意思。”

甲:“哼哼……你這人還真挺夠意思的。”

乙:“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

甲:“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乙:“哪裡哪裡?分明是我不好意思。”

——

梁啟超和章太炎看得頭昏腦漲。

兩人的第一反應,陸時寫的是一個相聲段子、一段順口溜,

但仔細琢磨,漸漸品出味兒來了,

這段對話,分明是乙給甲塞錢送禮、求甲幫忙辦事的過程,表現得活靈活現。

陸時說:“任公,你現在還抱有之前的觀點嗎?”

梁啟超不由得苦笑,

“陸教授啊,你是真厲害!我說不過你!”

陸時又道:“而且,說句實話,我是做報業的,對現在最新的打字機和印刷機有了解。從傳播的角度講,漢字拉丁化以後,印刷效率會提升好幾個台階。”

當然,在數字化之後,那種優勢便不複存在,

甚至成為劣勢。

梁啟超和章太炎都暈了,

他們搞不懂,陸時到底是哪邊兒的,

怎麽感覺他在廢除和不廢除之間反覆橫跳?

梁啟超不解道:“陸教授,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的真實想法是?”

陸時笑,

“我現在就可以明確地表態,我不支持廢除漢字。但又不可否認的是,產生廢除漢字的思潮並不奇怪。那些人雖然和我們的觀點不同,但也懷揣著尋求強國出路的赤子之心。我剛才說那些,就是想告訴任公,這是一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

顯然,他說的“那些人”,指的肯定不是林知樂、夏查理那種心懷鬼胎的外國佬,而是真正為中華文化之傳感到著急的國人。

可即便如此,梁啟超還是很難認同廢除漢字,心裡有無數反駁的話,

但考慮到陸時的水平極高,即使自己不提出來,對方肯定也早就已經想到了,後面不知道還有多少道理可講呢。

繼續聊下去,必將變得沒完沒了。

更何況,雙方的觀點本就一致,何必爭執?

這也是梁啟超不理解的點,

既然觀點一致,陸時為什麽還要說那些有的沒的廢話?

陸時察覺到了對方的困惑,

他笑道:“有句話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任公想來是聽過的。”

梁啟超詫異,

“造反和漢字有什麽關系呢?”

旁邊的章太炎哼了一聲,

“愚鈍!”

梁啟超頓時不爽了,回應道:“無禮!”

竟然跟他女兒罵的一樣。

想到梁思順那個丫頭,章太炎的氣卻是消了,

“梁先生,你沒聽明白陸教授的意思嗎?別看咱們是這個大師、那個大師的,說白了,就是幾個窮酸文人,隻轉轉歪腦筋、動動嘴皮子,憑什麽討論識字掃盲?”

梁啟超心知,對方又要鼓吹你那套革命理論了。

但此刻的他無法反駁。

漢字不管取締與否、拉丁化與否,只靠一批文人提倡、鼓吹、辯論是遠遠不夠的。

文盲率如此之高的中國,至少完整的義務教育體系,才能有效地把新文字教給全國每一個人,

而義務教育體系,需要的是強有力的政府。

清廷?

還是洗洗睡吧。

陸教授正例反例地講,為的就是說明白這個道理。

梁啟超歎氣,

忽然間,他對自己的堅持產生了些許動搖。

但很快他就振作了,

“章先生,你怕是危言聳聽了。”

章太炎歎氣,

“好好!是我危言聳聽!”

雙方都知道無法說服對方,所以乾脆不再說那些會引起衝突的話,

說了也徒增煩惱。

而且,這裡是英國駐日本大使的宅邸,雙方就算想上演全武行,也不可能擼起袖子來打個盡興。

陸時說:“關於《拚音字母表》,我的觀點不變。你們如果覺得我給出的方案不合適,不妨自己也想一想,甚至在以我的方案為基礎進行修改,我也是沒意見的。”

梁啟超歎氣,

“陸教授,您這是失望了?”

陸時展顏一笑,

“不,我是在慶幸。”

梁啟超不解道:“慶幸什麽?”

陸時回答:“慶幸我們的祖先創造了漢字這一瑰寶。我相信,她會經受住考驗,完整地傳承下去。”

梁啟超:“……”

章太炎:“……”

兩人沉默了。

沒想到,陸教授用最樸實的話,說出了最具感染力的宣言。

章太炎調侃道:“這可比某人的‘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來得實在。”

梁啟超白了這貨一眼,都懶得吐槽了。

他看著陸時,

“陸教授,能否將《拚音字母表》作為大學堂研究的課題?或者,乾脆作為教材吧!”

陸時說:“任公,你還有這影響力嗎?”

梁啟超不由得尷尬。

陸時思考片刻,

“盡力而為,但求問心無愧吧。”

聽到這話,梁啟超起身,

“好!陸教授,那我便托大接了您的委托,將《拚音字母表》好好改一改。”

章太炎說道:“我也幫忙。”

陸時看看他們,

不知怎麽,畢加索那幅《合作中的少女》在腦海浮現。

他嗤笑一聲,

“我馬上要回倫敦,就不摻和了。”

章太炎吐槽道:“我看出來了,陸教授,你就是想撂挑子!”

陸時大笑,

“好好,我就是撂挑子。”

但這件事不能怪他,

畢竟,他不是正牌的語言學家、語音學家,而修改《拚音字母表》和《漢語拚音方案》都是極專業的工作,實在勝任不了。

他說道:“拜托二位。”

梁啟超點頭,

“我會謹記陸教授的話的。盡力而為,但求問心無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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