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路。
青州,臨淄縣。
驕陽烤灼大地,升騰起氤氳熱浪。
人畜皆疲,連樹間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
縣城東門口,兩個差役靠在門洞蔭涼處,昏昏欲睡。
不遠處,有一家茶肆。
茶肆粗陋,店前支了個草棚,三五個大漢坐在草棚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耍嘴子。
“這賊鳥天,莫不是要熱死爺們?”
一個面容黝黑的大漢,啐一口唾沫,雙手扒開衣襟,露出身上花花綠綠的刺青。
一個潑皮提議:“哥哥們,去小東河耍水怎樣,說不得還能摸幾條魚,打打牙祭。”
“好主意。”
“走,耍水去!”
這個提議,得到其他潑皮的一致讚同。
只是,他們並未行動,紛紛將目光投向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
其人面容俊朗,身高六尺有余,肌肉虯扎。(注:北宋一尺約31厘米。)
此刻,充滿爆炸般力量的肌肉被汗水浸濕,如同抹上了一層油光,別具一番粗獷與霸氣的美感。
敞開的胸膛上,紋著一頭下山猛虎,攝人心魄。
任誰看了,都會讚歎一聲,好漢子!
見他不說話,先前開口的黑臉漢子催促道:“韓二哥,去麽?”
聞言,韓楨收回思緒,擺手道:“你們去罷,莫管我。”
幾個潑皮對視一眼,隻覺得韓二哥這兩日有些怪。
不過,他們也沒多想,許是天氣太熱,人乏了。
“韓二哥,我們去了。”
“去罷。”
目視著幾人的身影出了城門,韓楨再度陷入了深思。
穿越了。
好消息:穿越後器大活……不對,是體魄強健,力大無窮。
甚至強的有些誇張,幾乎已經達到了人類體質的巔峰,身體裡彷佛有使不完的氣力。
舉起三五百斤的重物,易如反掌。
壞消息:穿越到了北宋宣和五年。
此時距離靖康之難,北宋亡國,滿打滿算只有三年半。
而且,穿越之後的身份是個潑皮。
即便因為性格豪爽,為人仗義,讓他在臨淄縣一帶口碑不錯,但終歸是個潑皮。
就好比乞丐中的霸主,也依舊還是個乞丐。
古時的階級躍升,難如登天。
他有信心利用後世的知識發家致富,但在這個貪官汙吏橫行的年代,有錢是一種罪過。
沒背景、沒官身,也只是一頭待宰肥羊罷了。
殊不知,南面的朱勔利用花石綱,使多少富商地主家破人亡。
而他所在的京東路,也不遑多讓。
關鍵是,就算置辦了家業,打點好了關系,沒幾年金人就打來了,到時一切又回到原點。
個人,在天下大勢面前,太過渺小了。
似乎唯一的選擇,就是在金兵打來時隨大流南遷。
畢竟南宋好歹也支撐了一百多年,足夠過完一輩子。
就在他思索間,一位婦人從茶肆裡間走出。
婦人約莫二十余歲,容貌俏麗,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
隨著走動,豐潤的磨盤在粗布麻衣下若隱若現。
來到韓楨身邊,婦人端起茶壺為了他續上一杯涼茶,關心道:“二郎,怎地無精打采,莫不是病了?”
“沒事,天氣太熱,悶得慌。”韓楨隨口敷衍一句,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婦人不放心:“還是去醫館尋王大夫看一看吧?”
韓楨拍了拍胸膛,
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輕笑道:“真無事,我的身子你還不知道?比牛還壯實!” 看著他那身爆炸般的肌肉,婦人一雙桃花眼更水潤了,膩聲道:“哼,那這幾日也不見你過來。”
“今日不是來了麽。”
韓楨心頭一動,在磨盤上輕輕拍了一把,引得一陣嗔怪。
婦人喚作安娘,是這間茶肆的老板娘,也是韓楨的姘頭。
安娘不是寡婦,相反有男人有孩子,還有個瞎眼的婆婆。
只是男人前兩年被征了徭役,運糧時不慎滑落山谷,摔斷了腰。後半輩子只能躺在床上,混吃等死。
家裡的頂梁柱塌了,孩子還小,婆婆又瞎了眼,養家糊口的重擔便壓在安娘一個人身上。
好在她心思活絡,賣掉了家裡的幾畝田地,又東借西湊,在縣城裡開了家茶肆。
一個女人做生意很艱難,她又有姿色,因此時常有潑皮鬧事,更有小吏借著各種雜稅來刁難調戲。
韓楨幫過她幾次,安娘心中很是感激,一來二去,兩人也就好上了。
兩人的關系,有些類似拉幫套。
說話間,只見一個衙役領著七八個弓手從縣外走來。
這夥弓手肩挑手拿,有糧食、被褥、以及瓦罐鐵鍋,為首的衙役手裡甚至還拎著三隻雞。
只看一眼,韓楨和安娘便明白,定是哪家又被禍害了。
這衙役韓楨認得,名叫劉勇,在縣衙內任職都頭。
進了城門,這夥人直奔茶肆而來。
剛落座,劉勇便吆五喝六地喊道:“安娘,快把鹵梅水端來,這鳥天真是熱死個人。”
鹵梅水,就是後世的酸梅汁。
茶肆不光賣茶水,還會根據季節售賣各種香飲子與吃食。
北宋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徽宗時期在飲食方面已經非常接近後世了。
被井水鎮過的鹵梅水冰涼酸爽,一杯下肚,劉勇不由長出一口濁氣。
韓楨瞥了眼地上三隻不斷撲騰的雞,不由問道:“劉都頭,誰家遭了災?”
劉勇抹了把面上汗水,答道:“小王村的王癩痢,這廝應了衙前,昨夜帶著妻兒逃進了山裡。”
一旁的安娘微微皺眉,好奇道:“俺記得王瘌痢不是四等戶麽,怎也應了衙前?”
劉都頭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俺隻告訴你二人,莫要出去亂說。王員外看上了王瘌痢家中祖傳的幾畝水田,王瘌痢不肯賣,王員外便找徐主簿,喚書吏將王瘌痢家厘定為三等戶,安排了衙前。”
北宋有一項很奇葩的戶等製,將農戶劃分為五等。
一等二等是大小地主,三等是富戶,四等五等是貧農和佃農。
至於如何劃分厘定,每個州縣各不相同,有些地方是按納稅多寡,有些則按家庭總財產。
朝廷在征收苛捐雜稅和攤派徭役時,為了照顧下戶,實行由富至貧。
既一等二等多出,三等次之,四五等少之或免之。
乍一看是不是覺得這個政策還不錯,照顧底層貧農。
然而實際實施後,卻完全變了味。
因為你是幾等戶,你自己說了不算,官府說了才算。
縣裡的官吏想要禍害一戶人很簡單,只需到他家裡,隨便指著一個東西說這個值50貫,那個值80貫,總得加起來超過300貫,那就是三等戶。
達到三等戶,便可以攤派衙前了。
而衙前,則是北宋眾多徭役中的一種。
簡單點說就是無償給官府跑腿辦事,還得自負食宿,同時承擔無限責任。
比如,官府某天突然加稅,衙前如果收不齊稅,差額需要衙前自掏腰包補上。
這種情況下,別說是普通富戶了,哪怕是地主老財,只要應了衙前,也得家破人亡。
安娘歎了口氣,低聲嘟囔道:“徐主簿這些年愈發猖狂了,知縣也不管管。”
“嘿!”
劉勇冷笑一聲,語氣帶著三分不屑:“他隻管吟詩作對,飲酒作樂,哪裡會管這些,年底供奉錢又不會少了他。”
不難怪劉勇會輕視,只因在臨淄縣,知縣是出了名的泥塑菩薩。
被供奉的高高在上,實則一點權利都沒有。
真正掌控者,是徐主簿。
之所以會如此,一部分原因是北宋的制度,官員只能異地為官,且三年為一任期,任滿調離。
知縣來來去去,但主簿與小吏卻始終扎根在本地。
過江龍也難鬥地頭蛇。
還有一部分原因,則是山東民風彪悍,農民殺官造反是常事。
歐陽修在青州任職時,曾做過這樣的評價。
齊州:素稱暴桀
青州:盜聚山林,出為郡邑之患者
沂州:民悍而喜寇
密州:風俗武悍,恃好強劫
濰州:暴悍多匪……
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民風淳樸京東路。
起初,常知縣剛來時還起了和徐主簿鬥一鬥的心思,可自從去年聽聞隔壁千乘縣的知縣被一夥流寇衝進縣衙殺掉之後,常知縣就徹底老實了。
因為,傳聞徐主簿和黑山上的李天王,似乎有些交情……
泥菩薩就泥菩薩,反正年底供奉又不會少,任期一滿換個地方繼續當知縣。
掙錢嘛,不寒磣。
見幾名弓手豎起耳朵在一旁偷聽,劉勇不由轉移話題道:“你們可曾聽說,開封城的皇帝給一塊石頭封了侯。據說叫盤……甚麽侯。”
韓楨開口道:“盤固侯!”
劉勇一拍大腿:“對,就叫盤固侯。”
“給石頭封侯,官家怎地這般荒唐?”安娘輕呼一聲,面色驚詫。
韓楨不由暗自失笑,心道宋徽宗乾過的荒唐事兒還少麽。
給一塊石頭封侯,也不知秦鳳路上保家衛國的西軍將領會作何感想。
又喝了一杯鹵梅水,劉勇似是想起了什麽,開口道:“韓二,有樁賺錢的買賣,願不願乾?”
韓楨眉頭一挑:“甚麽買賣?”
“小王村有野彘作亂,毀壞糧田,傷了數人。王員外放出話,殺了野彘便有十貫賞錢。”
十貫?
韓楨冷笑道:“這筆賞錢怕是不好賺。”
小王村的王員外在臨淄縣是出了名的吝嗇鬼。
據說,有一次廚娘只因做菜時多放了些鹽,便被王員外當眾賞了一巴掌。
能讓這樣的主兒忍痛開出十貫賞錢,說明那頭野彘極難對付,保不準得有個三四百斤。
宋朝一市斤是660克,所以這會兒的三四百斤遠比後世要重。
要知道,三四斤百的野彘在山間是霸王般的存在,皮糙肉厚,身上又裹著泥巴與樹脂,刀箭難傷。
發起狂來如同戰車,若是被一頭撞上,輕則傷筋斷骨,重則當場斃命。
對獵戶來說,寧願殺虎,都不願招惹如此大的野彘。
又閑聊了幾句,等歇夠了,劉勇挑出一隻最小的雞,扔在安娘腳邊:“俺今日忘帶錢,這隻雞便抵了茶錢。”
說罷,便招呼弓手離去。
看著腳邊不足一斤的小雛雞,安娘不由苦笑。
這隻雞太小了,根本沒多少肉,殺之可惜,只能養在家裡。
就這還是看在韓楨的面子上,否則換做之前,劉勇等人只怕拍拍屁股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