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樹杈上的白眼圈烏鴉歪了歪頭,落到地上變成黑頭髮黑眼睛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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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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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曬被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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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疑惑地眨眨眼,早在祂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將廣博的知識灌輸給祂:天文,地理,醫藥,語言,歷史,宗教……祂努力運轉小小的腦袋瓜,然而並沒能從五花八門的知識中找到“曬被子”這個短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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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用陽光滅殺藏在棉花裡的蟎蟲。”透特看出了祂的疑惑,耐心地解釋道,“如果不除掉蟎蟲,它們就會來叮咬人的皮膚……久而久之身上就會變得坑坑窪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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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單被套要勤洗勤換……棉被要經常晾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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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絮絮叨叨的聲音從手機傳進左耳,又從右耳流出去大半,孟柏嗯嗯啊啊地答應著,手指在屏幕上不耐煩地滑來滑去。外面陽光明媚,確實是個適合曬被子的好天氣,但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來說,比“曬被子”有趣的事情數不勝數,逛街,滑旱冰,喝咖啡……寢室裡有人劈劈啪啪地打著遊戲,刀劍碰撞和炸彈爆裂的聲響不絕於耳,孟柏從書包裡翻出耳機戴上,繼續聽那個女人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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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是神話生物呀。”“錯誤”途徑的天使之王敏銳地抓住了他話語中的漏洞——這算是祂的天賦,就像蝙蝠接收超聲波一樣理所當然,但又令人類驚歎,“你的血液對蟲子來說和毒藥沒什麽差別,而且哪怕它們真的在你身上造成了傷口,也該很快痊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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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回了回神,微微一笑:“最重要的是,被曬過的被子會有陽光的氣息……也就是你父親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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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為“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之前,那位更廣為人知的稱呼是“光輝萬丈的太陽神”,祂是光,是熱,是生機,是活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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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睜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理解這個沒有任何神秘學意味的動作為什麽會和至高無上的父神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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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不,也沒多久,也就你出生前的那幾年吧,為了追殺惡魔和他們的黨羽,我們過上了相當艱苦的軍旅生涯,惡魔狡詐又敏銳,所以我們必須非常隱蔽地保持高速移動,盡管戰士們懷著剿滅敵人的鬥志,但身體總會時不時發出要求休息的訊號……”透特將最後一床棉被拋上樹枝綁成的架子,喘了口氣後接著說:“對半神來說,進食和睡眠仍然沒脫離‘生理需求’這個范疇,秋冬交際的氣候潮濕陰冷,被子裹在身上都能聞到一股霉味。那時我就想啊,要是能趁著天晴曬一曬被子該多好……當然,那會兒是沒有這個閑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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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自顧自說了這麽多,卻沒注意到你一直站在太陽底下呢。”透特像逗小貓小狗一樣招手,“我去拿些茶和點心,我們一起去樹蔭底下歇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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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奇妙的感覺從心底升騰起來,弄得神子有些暈乎乎的。突然,祂嘴巴一癟,大大的眼眶激烈地顫抖著,透特心裡“咯噔”一下,趕緊問:“發生了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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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憤憤不平地嚷嚷道:“梅迪奇不許我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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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一邊是自己老鄉的兒子,透特被這突如其來的控訴弄得手足無措,但祂還是強作鎮定地問道:“怎麽會?梅迪奇大人不像是會虐待小孩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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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就是!”阿蒙提高了分貝,
淚花也隨之在眼眶裡包了起來,搖搖欲墜,透特倒抽了一口涼氣,問道:“是發生了什麽嗎?介意講給我聽聽嗎?” ?
“我想偷祂壺子裡的液體嘗嘗,被祂發現了。祂一把把我拎起來,還說這不是我能喝的!”神子越說越氣憤,“哼!祂不就是在父神的幫助下容納了唯一性嗎,有什麽了不起的……那種東西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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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透特輕笑出聲,摸了摸那顆炸毛的小腦袋,“那個壺裡裝的是很辣很刺激的酒,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喝下去只會嗆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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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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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的話,等你活過了十八個年頭再說吧。 現在我們可以喝一點茉莉和雛菊泡成的花茶,如果你明天還來的話,我們可以喝椰子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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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個年頭有什麽了不起的……”神子撇了撇嘴,“我可以欺詐自己的生長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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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麽……”透特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微妙,說實話他覺得小家夥現在這樣挺可愛的,小小的,軟軟的,像隻黑色的小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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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表情告訴我你不相信我!”神子的小臉像河豚一樣鼓了起來,祂搜腸刮肚地想著那些在父親的聖典裡看到的詞匯,“你這個……這個,不敬的褻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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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知道啦,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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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預言大師笑吟吟地用點心堵住了時天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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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或許不懂人心冷暖,不懂人情世故,但不妨礙他們心如明鏡。
他們幾乎能憑借直覺發現誰喜歡自己,誰討厭自己,誰值得親近,誰需要疏遠,就像鳥兒找到適合築巢的那棵樹,而預言大師的肩膀就成了神子的巢穴。時天使幾乎每天都會來找他,跟他在城邦,曠野,叢林乃至靈界深處兜兜轉轉,看他完成各種各樣的委托,從樹上抱下一隻貓,去毒物密布的叢林裡采藥草,替穿越荒原的商隊押鏢,為城邦除去戰時遺留的惡靈……如果走累了,阿蒙就變成烏鴉窩在透特的肩膀上,腦袋貼著他的脖頸,數著跳動的脈搏打瞌睡。
這樣的日子很平靜,平靜到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梅迪奇正是這深感不可思議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