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夜那場事端之後,透特名正言順地向所羅門參了斯蒂亞諾家族一本,雖然相鄰途徑之爭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戰神勢力虎視眈眈的邊境,性質和惡劣程度在所羅門眼中可就不一樣了。
為表懲戒,所羅門削減了爵位,罰了俸祿,並宣布剝奪斯蒂亞諾家族在帝都的居留權,無召不得回歸。
換而言之,他們被逐出了這個國家權力的中心。
“是嗎……”
聽完眷者的匯報後,透特卻皺起了眉頭,這件事看似是祂得利,可祂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血族使團造訪帝國的預定日期漸漸臨近,各個部門都緊鑼密鼓地籌備著自己的那份工作,祂隻得暫且將這個問題擱在腦後。
終於,在一個晚霞瑰麗的傍晚,黑皇帝放開了帝都在空間方面的限制,讓那雕飾著薔薇和荊棘的馬車脫出靈界的迷霧,在一隻隻蝙蝠的簇擁下,落到潔淨的磚石上。
拱形的車門在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打開,一隻戴在黑色網紗手套的手伸了出來,就像一朵籠罩在夜霧中的白蘭花。
在幾束羨慕嫉妒的目光中,透特面不改色地扶住了那隻手,而手的主人,帝國尊貴的客人,血族的女王在祂的牽引下,走下了仆從趕緊架好的台階。
“貴安,美神殿下。”
在看清美神面孔的那一刻,祂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些,就像怕冒犯了一尊古希臘的藝術品,“我謹代表所羅門帝國上下歡迎您的到來。”
一瞬的驚豔後,透特按部就班地進行早已演練過的下一個環節,說出早已打過好幾次腹稿的話。
“這是向您致敬的花朵,希望它們的芬芳能安撫您因趕路而勞累的神經。”
話音一落,一位侍從就捧著花籃上前,百合,丁香,淡藍色的繡球花在綠葉的簇擁下錯落有致地簇擁在一起,令人眼前一亮。
“感謝您的貼心,隱匿賢者。”
奧爾尼婭嫣然一笑,祂接過花籃,禮貌性地欣賞了一下,隨即遞給自己的侍女。祂帽子上的黑紗微微遮住眼睛,讓人想起在雲層後若隱若現的紅月。
“您直呼我為透特就好。”透特彬彬有禮地說,“畢竟神名總是很拗口的。”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透特殿下。”
帶著“戰爭之紅”列隊於道路兩側的梅迪奇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借著心靈溝通調侃道:“怎麽樣,是不是覺得自己撿了個肥差?”
透特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默默回了一句:“閉嘴吧你。”
顧名思義,美神以美貌聞名,但作為一族女王,透特深知美貌只會是奧爾尼婭最微不足道的優點。
就祂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即便莉莉絲隕落已久,血族的人丁也不像精靈族那麽凋敝,他們很好地避開了大地母神的鋒芒,散落在大陸各處休養生息,只不過近三十年以來,又隱隱有了聯合之勢,漸漸匯聚成一股所羅門帝國無法忽視的力量。
透特也明白,帝國之所以能建立,不僅是因為所羅門有多英明神武(雖然很多貴族經常這麽拍馬溜須),更重要的是六神的互相爭鬥——與之相反的,有眾多天使匯聚在所羅門麾下,其中不乏最難纏的詭秘三途徑高位者,給六神營造了一種“拚一拚能贏,但會很麻煩,還要避免重傷後被相鄰途徑背刺”的感覺。
“為了讓祂們維持這種不敢輕舉妄動的心態,
帝國有必要拉攏更多盟友。”透特暗自琢磨著,“除了奧爾尼婭,不知道血族還有幾個天使……” “嘎吱——”
會議室的大門打開,又一場討價還價結束。秉著“女士優先”的原則,奧爾尼婭帶著祂的族人先出來了,一雙猩紅的美目中蘊含著尚未散去的怒意,自從那場看似其樂融融的歡迎儀式後,這樣的情形幾乎每隔一天就會發生一次——畢竟跟圖鐸和特倫索斯特,兩個極善於話術的律師扯皮確實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心浮氣躁也情有可原。
但奧爾尼婭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天使了,祂先前再怎麽不愉快,也只是氣勢凌厲了些,倒不像今天這麽怒火外露。
所以你們倆幹了啥?!
透特回頭看了眼尚在會議室裡的人們,圖鐸面色深沉地對祂點了點頭,用口型說:“之後就拜托您了。”
“……”
我真的很想給你一拳啊年輕人!我明明只是個平平無奇的文娛顧問兼旅遊顧問,為什麽還要給你們擦屁股?!
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打同僚影響不好,透特還是先去追奧爾尼婭了,天知道這位女王大人是怎麽穿著高跟鞋還走得虎虎生風的,但幸好祂很快恢復了自己優雅雍容的形象,回眸一笑百花失色,雙目含情仿佛秋水——就好像剛剛的怒火只是錯覺。
“貴安,透特殿下。”
奧爾尼婭的笑容拿放大鏡看也挑不出錯處,“昨日您帶我登上了巴別塔,上面的風景壯美無比,我很期待您今天呈現給我的內容。”
這就是外交,極盡“體面”的外交,哪怕上一個環節讓你並不愉悅,也要把下一個環節繼續走下去,否則就是不給面子,不懂規矩。
透特當然可以裝作什麽都沒察覺到,但祂覺得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您願意去皇家學院散散心嗎?那裡是知識的搖籃,學術的聖堂,也是所有國之棟梁的溫床,圖鐸與特倫索斯特也是在那裡畢業的,而且您絕對想象不到……”
祂有意頓了一下。
“什麽?”
“他們當時會像小女孩一樣互扯頭髮。”透特眨了眨眼,“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們可以一起看看小圖鐸把小特倫索斯特手拉手跑過的那個操場。”
祂一本正經地補充道:“那是對他們將辯論賽發展成拳擊賽的懲罰。”
“噗。”奧爾尼婭身後的一位血族使臣沒忍住笑了出來,可還沒等他說抱歉,女王便咯咯地笑出聲來,銀鈴般的聲音聽得他一時癡了。
或許是因為是周末,今天的皇家學院非常清靜,唯有鳥兒的啼鳴和泉水的叮咚,透特和奧爾尼婭默契地選擇了維持這份靜謐,維持日常體面的仆人沒有注意到祂們,想利用周末的時間和同窗拉開差距的學生也沒注意到祂們,只有當祂們走到一張圓桌旁的時候,在上面啄食梧桐子的鳥兒才驚叫了一聲,搖搖晃晃地飛走了。
透特體貼地問:“或許您想要來一壺茶?”
“卻之不恭。”
透特手指一招,一扇窗戶就打開了,在經過一陣乒乒乓乓的響動後,茶香飄了出來,一隻透明的茶壺和兩個茶杯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擎著,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落到桌面上。
奧爾尼婭看著祂動作輕巧地將琥珀色的茶水傾入杯中,也欣賞祂低頭時垂下的睫毛——從這個角度看,祂的相貌柔和得讓人心生憐惜。
“恕我冒昧,您有精靈的血統嗎?”
奧爾尼婭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透特的服務,也很快為自己的注視找好了理由。
透特微微一笑,“沒關系,經常會有人這麽說。”
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奧爾尼婭心想,這位賢者確實如傳聞中一樣平易近人,不擺架子,但是個滴水不漏的主。
“雖然律師一旦開口就很難纏,但您今天的怒火似乎有些不同尋常。”透特率先飲了口茶水,“可是圖鐸和特倫索斯特說了什麽失禮的話?”
奧爾尼婭莞爾,“窺秘人所窺探的奧秘中,也包括人心這一項嗎?”
“您說笑了,那是觀眾和小醜們的本領,我只是稍微動用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直覺。”
透特試探性地透露了一些真實的態度,“再則,我個人很希望同您成為朋友,所以不由自主地對您多了些關注。”
而且你們血族的藥理知識我眼饞好久了!透特在內心默默補充,我也很希望來幾個魔藥教授去北境培養一些耐寒的植物品種啊!
“剛剛我們在探討領土的問題,在格洛瓦郡那片山林的歸屬上起了些爭執。”
奧爾尼婭吸了一口氣,紅色的指甲無意識地刮了下桌面,“圖鐸伯爵的那位副官說:‘若是你們改信皇帝陛下,大可得到更多’。”
透特設想了一下,如果有人敢對著梅迪奇說這種話,怕是下一秒就被烤成焦炭了。
等等,沒鬧出人命吧?!
這個要命的猜測迫使祂的大腦飛速運轉,轉回數分鍾前會議室裡的那一幕,圖鐸身邊確實有個臉色煞白,瑟瑟發抖的家夥……還好還好,沒有當場見血。
等下,我記得血族好像能給人下詛咒來著?
透特一顆還沒徹底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其實您也覺得很可笑吧?”奧爾尼婭眯起嫵媚的眼睛,語氣冷得幾乎讓春光都蕭瑟了幾分,“不信仰英明神武的所羅門陛下,這個時代的天選之子,反而留戀一個過去的幻影,一個退出歷史舞台的古神。”
“首先,請容我代那個冒失的年輕人向您道歉。”
透特恰到好處地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言辭懇切地說:“和您相比,他的生命太過短暫,視野太過狹窄,就好像沒經歷過凜冬的夏蟬,沒翱翔於高天的燕雀——雖然這樣的人在帝國比比皆是,但他身在其職,自當更加謹言慎行,他所犯下的瀆職之罪我自會稟報皇帝陛下,讓皇帝陛下予以他應得的懲罰。”
在安撫之余,祂特意提了一嘴黑皇帝。
“是啊,凡人的生命太過短暫,同他們置氣又有什麽意思呢?”
奧爾尼婭明白了祂的暗示,這麽說就當這事已經翻篇了。
可還不等祂松一口氣,對方就站起身來,附在祂的耳畔,用一種不需要矯揉造作,天生就能讓所有男人神魂顛倒的嗓音說——
“所以我還是願意同您這樣壽命悠長的存在打交道。”祂又略帶遺憾地補充了一句,“當然,要是所有的長生者都像您這樣通情達理就好了。”
“您說笑了。”
透特幾乎要被那祂身上馥鬱的桂花香氣熏得大腦宕機,強忍著不讓自己滑到座位底下。
“好了,請帶我去看看圖鐸和亞利斯塔手牽手跑過的操場吧。”
奧爾尼婭直起身子,露出一種非常眼熟的,惡作劇得逞的笑容,“我很樂意聽您講講祂們純真無暇的少年時代。”
“樂意之至。”
透特無聲地歎了口氣,分開還不到兩個月,祂就開始懷戀某隻小烏鴉了。
———————————————
“父親,我不明白。”
“為什麽透特可以一邊秉持著‘終有一日會被背叛的覺悟’,一邊又對信徒如此關懷呢?”
“那場幾乎摧毀了您的背叛深深地烙印在祂的心中……任何曾見過那三個叛徒對您頂禮膜拜,又見過祂們是如何竊走您權柄的人,都很難再相信所謂‘虔誠’。”
阿蒙坐在一張桌子上喃喃自語,旁邊擺著一尊倒吊人的神像。
“可我也見過祂處理祈禱的樣子,也見過祂那些可愛生動的反應。”
“祂會責怪那些自恃聰明,不愛用功的小孩,也會對著那些祈求愛情長久的年輕戀人連連搖頭,那些壯著膽子進了古代遺跡,卻又哭哭啼啼地迷了路的冒失鬼會讓祂抓狂, 但如果看到一個布置得不錯的儀式魔法,祂的眼睛就會立馬亮起來,說‘一百分可以打九十分’之類的話……”
“我能感覺到祂對那些人懷抱的愛意……那種不知從何而來,仿佛本能的關愛。”
“可是……難道祂的心在為這些人牽動的同時,也在設想自己終有一天被背叛,被拋棄,被遺忘的結局嗎?”
“您說過人性的本質是‘自我折磨’……可這未免也太矛盾了,按照亞當的話來講,就是‘太不合理了’。”
“祂為什麽能忍受這種……內心的撕扯?祂是怎麽忍受的?”
“如果是我的話,肯定做不到這種事……雖然我知道幫助一些人會得到他們的感謝和崇敬,但一想到他們總有一天會背棄我,我就寧願從來沒擁有過信徒。”阿蒙賭氣似的說,“反正我信仰我自己就夠了。”
陰影從房間的角落蔓延,生長,變成一隻虛幻的大手,撫上祂寬大的額頭。
“那便去看看佔據了祂大部分日常的事物吧。”
“去看看祂深愛的,但或許終有一日會背叛祂的人們。”
“去看看祂庇佑的,但或許終有一日會遺忘祂的土地。”
倒吊人用沙啞的嗓音說,“我不會再告訴你任何明確的答案,因為真理應當從實踐中得來,也該被實踐檢驗。”
“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阿蒙從桌子上跳了下來,“您真的不打算穿一件衣服嗎?”
倒吊人莊嚴地說:“這是扮演的細節。”
“……”
算了,您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