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一個店一個店地看過來,店裡的店員見兩人過於年輕,壓根都懶得起身招呼,當然也不至於臉露不耐煩地趕人,反正東西要不就在玻璃櫃台裡,要不就在櫃台後的牆上,看他們的氣質模樣也不怕他們是小偷,就當他們不存在,隨他們怎麽看就是了。
周至大致看了幾家,發現這裡的清代瓷器和近現代海派畫家的名作,那是相當的多。
傅抱石金剛坡時期巨製《蘭亭圖軸》,黃賓虹《山行圖軸》、徐悲鴻《雙奔馬圖軸》、吳湖帆《臨郭熙幽谷圖軸》、張大千《竹溪覓句圖軸》……
實在是開了大眼了。
文玩雜項當中,黃楊木雕雲龍鑲玉熊紙鎮,沈存周製瓜形錫硯滴,蘇工白玉隨身小樣,剔竹留青桌屏,筆筒,臂擱,甚至各式銅製香爐,筆架,精品錢幣……
瓷器方面,明景德鎮窯青花人物故事圖筒瓶,清康熙景德鎮窯鬥彩開光鳳穿牡丹紋枕,雍正景德鎮青花紅彩雲龍紋船型杯托,乾隆景德鎮窯粉彩無量壽佛……
各種各樣的精品琳琅滿目,倒是讓周至看了個痛快,感覺甚至比在博物館看東西收獲還多。
博物館的東西都有代表性,標志性,如今周至早就邁過了這一關。
這裡的東西可就不一樣了,有不少都代表性不突出,標志性不明顯,拿瓷器舉例,很多都是“官窯次品”或者“民窯精品”,對於一些清前期甚至明代的器物,甚至就是民窯普品,非常的考驗眼力。
“周至,那幅對聯好像不錯呢。”兩人來到這裡最大的上海文物商店,江舒意看到了後牆上一眾書法作品裡的一幅。
周至順著江舒意的示意看了過去,卻是一幅字體非常特殊的隸書。
豈惟鄴侯三萬軸,試滿莊生五石尊。
“你現在的藏書有三萬本沒?”江舒意問道。
周至看向那幅可以用作中堂立軸的對聯:“現在印刷業多發達,書籍收集起來好容易啊,和鄴侯所處的唐代可不能相提並論。”
“這幅對聯什麽意思啊?”江舒意挽著周至的胳膊:“鄴侯是誰?下聯好像是莊子,莊子喝酒很厲害嗎?好像沒有讀到過關於莊子飲酒的典故呢?”
周至說道:“鄴侯是唐朝的李泌,從小就是神童,先是輔佐唐肅宗平定安史之亂,又在德宗朝參與朝政,為保證了貞元時期唐朝的穩定做出了重大貢獻。”
“他從小就被稱為神童,博涉經史,精研易象。善作文章,工於詩文。隱居在衡山的時候,雖然還是白身,卻經常被皇帝召見,垂詢治政得失,當時就被時人稱為‘白衣宰相’。”
“他藏書很多,韓愈的詩歌《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裡就成提到過:‘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上聯引用的就是這個典故。”
“下聯的確說的是莊子,不過這裡的尊不是酒杯,而是‘樽’的化用。一般這個典故會說成‘五石之瓠’,就是《逍遙遊》裡,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他大葫蘆種子,結出了能裝五石水漿的大葫蘆的事兒。”
“想起來了,”江舒意說道:“就是惠子說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做瓢則瓠落無所容,莊子讓他做成船的故事。”
“是啊。”周至笑道:“莊子說的是:‘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
“這聯的作者是何紹基,號稱‘清代三百年第一書法家’,也是著名的經學家,詩人,藏書家。曾國藩評價他長於五事:一曰儀禮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然後說‘渠意皆欲有所傳於後,以余觀之,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
“意思是說何紹基想要把他的五門學問流傳後世,曾國藩說別的我不好說,但是他的書法,必定會流傳千古。”
兩人在這裡鑒賞對聯,女的秀麗無雙,男的博聞強記,在文物商店閑逛閑看的人也有不少,漸漸被周至的講解吸引了過來,居然在兩人周圍為上了一個小圈兒,趁聽內容。
周至講完,就有人在邊上讚道:“小夥子講得不錯,要不然我們進來,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邊上也有討厭的,白聽講解就算了,卻聽不得別人誇人,當即就回懟:“你就不知道了吧?進這地方的,說得嘰裡呱啦的卻不是買家,真正肯花錢的,卻不會在這裡賣弄學問。”
江舒意就輕輕拉了拉周至的袖子,向他示意。
江舒意是不太在意旁人的冷語和目光, www.uukanshu.net 這些閑言閑語她也不會往心裡去,不過她擔心周至生氣,拉他袖子的意思是這事兒是自己惹起來的,跟他表示歉意。
周至現在兩世為人,更加不會在乎這些,微笑著拍了拍她挽住自己的手:“要不我們再去別處看看。”
他們沒什麽,邊上一個老者卻聽不下去了:“這小夥子講得不錯,現在的暴發戶啊,兜裡有兩個錢就知道附庸風雅,連何紹基都不知道的,真花錢買了這立軸,那也多半是拿去鑽營求進!設如何紹基複生,只怕寧願一把火把自己的字燒了,也不會賣他!”
“人家小夥子講的這些都是知識,又沒收大家錢,咱們沾小姑娘的光聽了個高興,怎麽就有人明明自己白聽了半天,臨了還要嘲諷別人?”一個大媽也看不過去了。
大媽的同伴更是不饒人的:“但凡他能夠說出來,或者能買下來,最次能夠有點骨氣不白聽,我們都還能算他不是小人。這得了別人好處還一句好話都不會說,那就是打小家教出了問題。”
滬上大媽們是聲調又高又飄,配合上挖苦譏笑的語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聯手起來,殺傷力真是杠杠的強。
剛剛出言嘲諷的人也是個慫貨,見到犯了眾怒也不敢再吱聲,鐵青著臉鑽出人群,灰溜溜走掉了。
“聽小夥子的口音是外地來的?”邊上的老人笑呵呵地說道:“阿拉上海人也是齊整的,剛剛那種人沒格調,儂都不用搭理的。”
周至呵呵笑道:“謝謝,我們不會介意的,承蒙大家幫我們說話,我就再附贈一個關於何紹基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