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知識分子也作了行業細分,學歷史的在解讀詩歌方面,真沒法和中文系的比。
這倒是難不倒周至:“第一句裡的兩個迂字,指的就是倪瓚,倪瓚有非常嚴重的潔癖,家裡的梧桐樹葉都要洗抹乾淨,因此導致梧桐始終養不活。”
“曾經有個朋友住在他家,半夜裡咳嗽了一聲,次日朋友走後,他發動全體仆役,要求一定要將那口痰給找出來,最後仆役沒有辦法,隻好拿一片帶露水的葉子交差,因為這些特點,倪瓚自稱倪迂,又自稱懶瓚,還因為他故鄉在延陵,古代是荊蠻所居,因此又自稱荊蠻民。”
“所以上句就好解讀了,意思是說我知道倪瓚是描繪延陵一帶山水的好手,今天我也來學習模仿他描繪談談的秋天。”
“那下句呢?”袁所長笑著誇周至:“下句肯定是有典故,就是不知道出於何典。”
“西山爽氣,典源王子猷,《世說新語·簡傲》裡有一則記錄,‘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雲:‘西山朝來,致有爽氣’。意思是我正在欣賞享受西山清晨的清爽之氣,少拿軍府俗務來煩我。”
“東野則是唐代詩人孟郊的字,是與賈島齊名的詩人,有‘郊寒島瘦’之稱,沈周由畫而詩,認為倪瓚此種‘荒寒冷寂’的畫風,與孟郊的‘清冷寒峻’的詩風,是相契合的,故而以東野比之。”
“所以下句的意思,就是:別說王子猷之後,西山再無爽氣,看,在倪瓚堪比孟郊詩歌意境的畫卷上,不就依然存在著嗎?”
“這般精美的畫卷,真是讓人不得不低頭歎服呀!”
“這麽一解讀開,這首詩還做得不錯呢!”袁所長點頭。
“那個時候的文人,詩詞造詣不是現在的人可比的。”周至笑道:“再看後面兩端跋文,就不可能是胡亂拚湊得出來的嘛!”
畫卷後面有兩段跋文,一段是:
“石田翁畫不難於卓犖,而難於紆,余平生嘗言倪迂難學,學之終不似。此卷摹擬雲林,而得其疏秀,嘗是萬年得意之筆,觀自題詩可見矣。六舟宜寶之。道光戊戌年十月朔,將往上海,倚裝書此,齊彥槐識於滄浪亭之石枰精舍。”
另一段是:
“雲林在勝國時,人品高逸,書法王子敬,詩有陶、韋風致,畫步驟關仝,筆簡思清,至今傳者一紙百金。後雖有王舍人孟端學為之,力不能就簡而致繁勁,亦自可愛。雲林之畫品,要自成家矣,余生後二公又百年,捉風捕影安可視之易易而妄作。”
雖然周至不知道寫這兩段話的人分別是誰,但是同樣的書法精妙,而且都是對沈周和倪瓚的評價,講得是繪畫理論,要是作假,怕都找不到這麽扣題的跋文來粘這兒。
“其實辯真還有一個途徑,”蔣主任說道:“就是追究收藏者的傳承。”
這幅畫卷上題跋印章無數,包括“六舟在新安所得書畫”朱文印、“養恬齋”朱文印、“朱之赤鑒賞”朱文印。騎縫章有“之赤”朱文印,“談雅軒”朱文印。
另外畫作左下角有鑒藏印五方,依次為:“遊俠處士”朱文印、“願公審定”朱文印、“達受印信”白文印、“吳氏珍藏”“會稽章氏宛委山館鑒藏金石書畫之印”朱文印,“清群簃鑒賞”朱文印、“曾藏吳拙菴家”白文印、“朱之赤印”朱文印、“留耕堂印”白文印、“僧達受鑒賞印”朱文印。
能夠收藏這等畫作的,除了周至這樣撿大漏的,在任何時代,都會很快流入到權貴們的手中,
因此能夠在畫的前後加上隔水並且題上鑒賞心得的人,那都不是一般人。不過周至找了半天,最後也只能指著一處印章:“我就認得這一個。別的全都不認識。”
“哪一個?”蔣主任問道。
“外簽條上,由藏家題寫的‘沈石田用倪雲林法,清群簃藏’。以及‘清群簃鑒賞’的朱文印。”
“你認識這印章?知道是何人的齋館別號嗎?”
“清群簃具體為何人的齋館別號,我也不是太清楚,不過之前西泠印社拍賣清代允禧《山莊清曉圖》,那幅畫的外簽條內容為‘慎靖王山莊清曉圖,清群簃鑒藏’。畫心上也有鑒藏印‘清群簃鑒賞’。”
“與這幅畫最後裝裱的館號是一致的。”
允禧是康熙皇帝二十一子,雍正朝封授“多羅貝勒”,乾隆朝封授“多羅慎郡王”。文武雙全,能書善畫,在乾隆朝享有宗室書畫界“宗藩第一”的美譽。
簃,就是樓閣彭邊的小屋的意思,這個“清群簃”應該是清後期相當牛叉的一個收藏者的書齋的齋號。
但是這個人到底是誰,無人知曉。
周至隻好安慰自己,自己在修複的古畫,書法後邊加上“瑞華軒鑒賞”朱文印,要是發生在過去在流傳到現在,只怕所有後人也會一臉懵逼於這個瑞華軒主人會是何方大佬,能夠擁有絕品書畫。
蔣主任終於笑了, 對著周至豎起了大拇指:“這幅卷軸可以說是我們博物館最重要的藏品,當時請了故宮和國家博物館的老師們來給畫軸定等的時候,也是引發了剛剛我說的那些爭議。”
“最終是張副院長說故宮有一副元代畫家李衎的沐雨竹圖,其上除了息齋、李衎仲賓,安儀周家珍藏式古堂書畫匯考等印章外,也有清群簃鑒賞,養恬齋、朱之赤鑒賞幾枚印章,其印文細節,落印的方式,外簽條內容布局的方式,兩幅畫卷如出一轍,可以互證。”
“呵呵呵,肘子啊,你這鑒賞水平已經不是一個本科碩士的水平了,有沒有興趣來我們歷史系修個學位?”
“可別!”辜振鐸立刻表示回絕:“等肘子到了學校之後,中文系會有無數學問等著他研究,時不我待,時不我待。”
“時不你待又不是時不他待!”蔣天晞現在充滿了盤娃娃的衝動:“博物館歸我們歷史系管轄,我們這裡還有陳遵的水墨花卉手卷,陸治的《秋山飛閣圖扇面》等等,都是由國家文物局定級的品級作品。再如仇英的《西廂記》故事冊頁,全套二十余幅,書畫交輝,難得一見。”
“還有幾十揚州畫派,被列入八怪者多至十五人。我們博物館收藏有十人的作品,如李鱓、金農、高鳳翰、鄭燮、李方膺等的作品,我們這兒都有。”
“按照伱這個遊覽法,要看完數萬件藏品怕是得夠嗆,最好的方式,當然就是變愛好為事業,加入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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