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真是不錯。”周至才說了一句,就見馬爺抬起手,扣動了獸頭輔首銜口下的銅環。
“這輔首該是嘉道年間的物件兒了吧?就這樣大喇喇地安在門上?”
“你看看銅釘。”馬爺絲毫不以為意:“全須全尾的一套呢,不放這兒,放哪兒?放屋裡頭?”
周至一想也真是,估摸著全天下也沒有比這兒更安全的地方了,別說普通人認不認得出來這輔首的年代,就算認出來,現在這種民俗類的古玩也值不了多少錢,卻是自己反應過度了。
“老馬,這啥地方啊?”後邊跟上來的馮倉打量著巷子兩頭的宮牆的老槐樹:“這院兒可有年頭了吧?”
“這院兒啊,最早是怡親王胤祥,就是雍正朝著名的十三爺,他的第四代孫綿堂的宅子。”
“所以就是說了咱也不認識。”王爍取笑道:“這些封建殘余,也就老馬這樣兒的才記得住。”
這時候門打開了,一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見到拍門的是馬維度:“馬爺您來了?”
“帶幾個朋友來看看。”馬維度跟眾人介紹:“俞斌,京豐房產管理公司的老總,老俞的生意現在也走得大了……”
俞斌見到馮倉和潘石崖:“喲,馮總,潘總!怎麽是你們隨馬爺來看東西呢?”
馮倉伸手和俞斌相握:“京城地面兒邪性啊,老俞咱這昨天才在房管局開會,約了說改日吃飯,今天就又見面了。”
“哈哈哈……”俞斌非常熱情:“就是不知道哪位是主顧啊?”
“公司剛開業嘛,空空蕩蕩的不像個樣子,就找老馬給置辦幾件物件兒。”
“啊對,這事兒找馬爺那就是找對人了,這一院兒的物事,都是當年他給李導淘弄的。”
“要說當年李導排戲那風頭,可真是頭份兒,拍片子用的那些道具,一水兒全是宮裡出來真家夥!”
“可這人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馬爺在前面歎了口氣:“就因為來內地拍了兩部片子,老李回去就給穿了小鞋,這些年算是坐吃山空,啥破片兒都接,日子難過著呢。”
“這院兒裡頭有幾件真真兒的好東西。”馬爺說道:“不是我吹,比我師父那兒也一點不差。”
“這院兒也不錯啊,可真夠大的,”周至看著這四合院兒就感慨:“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名不虛傳啊……”
“這話兒也不是什麽好話兒。”馬爺笑道。
“這不就是那什麽……‘小康’?”王爍問道:“這話兒也是京裡的老話兒了吧?怎就不是好話兒了?”
“你就不讀古書,都是給蘇聯文學西方文學熏陶壞了的人。”劉正勻鄙夷王爍:“這話兒最早是形容京中的紹興師爺的,這些師爺啊別的不會,就會依附於官員,教唆他們乾壞事兒,吸食民脂民膏,為自己掙得偌大家產。”
“是嗎?你讀古書,有本事兒就說出書名和書裡的段落。”王爍反過來鄙夷劉正勻:“大學裡講課,說不出來原文出處,你就等著給學生懟吧!你當過助教的人不知道?”
“呵呵出處還真是給忘了……”
“都中土著,在士族工商以外。有數種人,皆食於官者,曰書吏,世世相襲,以長子孫。起原籍貫以浙紹為多,率擁厚資,起居甚奢。夏必涼棚,院必列瓷缸以養文魚,排巨盆以栽石榴。無子弟讀書,亦必延一西席,以示闊綽。譏者為之聯雲:‘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其習然也。”
一邊周至隨口吟誦出一段文章:“《舊京瑣記》,作者夏仁虎,江蘇江寧人,光緒舉人,光緒二十四年來京作禦史。寫了十卷《舊京瑣記》,分別是俗尚、語言、朝流、宮闈、儀製、考試、時變、城廂、市肆、坊曲十卷。是考證記錄清末歷史制度和首都地名、軼事的重要資料。”
“肘子可以的!”劉正勻拍了拍周至的後背:“肘子很有我在學校當輔導員時候的風范。”
“你可得了吧你!”王爍更加鄙夷了:“再不要臉也不能到這份兒上!”
“肘子這是家學吧?”倒是馬爺有些明白周至學問的根基:“我師父他們那輩兒,對古籍才能精熟到這份兒上,聽說是家學,六歲論語七歲春秋,二十歲前能夠考舉的那種。”
“差不多算一半兒,我跟我四表舅,還有我乾爹學了一些。”周至笑道:“然後給自己爭取了幾個老師函授。”
“錦灰堆啊……”馬爺帶著眾人進了一間廂房:“現在願意學這些的年輕人可太少了……”
“錦灰堆裡也有金鑲玉啊,未來的就業我倒是一點不擔心。”周至笑著應付馬爺,緊跟著一眼就落在了室內張畫桌之上:“謔!”
“怎樣?沒瞎說吧?”馬爺愛撫著面前的畫桌:“這桌面的格式,故宮裡現在都只有一兩款!”
這是一張紫檀的畫桌,桌高大概八十五厘米,寬七十多厘米,長一米八左右,在畫桌裡邊,也算相當大了。
造型也很特別,桌腿外露,通榫至面,款式明顯參考了商周時期青銅鼎的造型,在畫桌當中,十分的罕見。
尤其是那張桌面,采用的是碎木拚嵌,黃色用黃楊癭木、黑色為紫檀,一明一暗,一暖一冷,鑲成大正萬字連環圖,與桌身簡潔的凋刻和造型形成對比呼應,心思非常巧妙。
這樣的拚接, 與其說是節約,不如說是炫技,製作之繁,難度之大,只能是宮內造辦處不計成本,才能打造得出來。
“這也太漂亮了,應該是清早期的東西,入了檔的吧?”
周至口中入的檔,是故宮內一部特殊的書籍,叫做《清宮造辦處活計檔》,凡是重要的宮內物品,都得是皇帝的意志,從造辦處申請製作,到皇帝審批,到製作過程,成品,入宮歸置,都有一套嚴謹的工作流程,會記錄在《活計檔》中。
當然在幾百年時間裡,這類記錄散佚了不少,但是對於重要的物件,歷代皇帝都會有旨意盤庫,這些盤庫的記錄同樣會入檔,因此越是重要的東西,入檔的記錄也就越多,即便散佚了不少資料,同樣會在殘留的資料上找到它們的身影。
皇宮造作的木活也不一定就是非常名貴的紫檀,黃花梨,鐵力木,一般的也還有,比如核桃木,龍眼木也經常用來製作整木的家具。
而用作鑲嵌類,最著名的就是黃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