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聽說了一個小孩搞出了一部《夾川方言訓詁》——這是辜幼文給《夾川方言田野調查》另取的一個名字;以及一部《夾川方言語法音韻研究》——這是後來那部研究性著作的名字,兩部書得到了父親和祖父的大讚,這讓辜開來也來了興趣。
辜開來也是韻學家和文字學家,此外還是《宋史》、《史通》和《集韻》專精。
《集韻》是家學不用多提,《史通》則是唐朝劉知幾的一部著作,講的是歷朝史家如何著史的的論著,該書用了九年時間寫成, 總結了唐代以前史學的全部問題,擁有極高的史學地位。
這個研究辜幼文是國內的絕對權威,現在也傳給了辜開來。
而《宋史》,則是辜開來日常研究的“溢出”部分。
辜開來看來之前已經翻閱過了周至的論文,對於“開方言訓詁一門”的這小破孩也頗為喜歡,言語其實是非常和藹的。
但是周至面對辜家三代大擘的心理壓力,可遠比面對華玉良和么舅大了太多倍,被辜開來問得說話都結巴了。
辜幼文看不下去了:“煥章你就放過孩子吧, 這才高二呢。今天叫你來, 是讓你聽聽孩子說的‘信息化工程’,到底可不可行。”
“祖父你也放過我吧。”辜開來面對辜幼文的壓力,估摸著和周至面對他的壓力差不多:“院裡才成立了‘集韻校定’課題方向,批給了父親五千元。這錢啊,一分一角都有去處,真沒剩余。”
“現在我們的主要工作,還是靠這裡。”辜開來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找了信息工程學院的人打聽過了,他們說這孩子說的,的確是未來的方向,但是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隨便舉一個例子,目前我國使用的gb2312字庫,一共才六千七百六十三個漢字,要將之用於古籍信息化工程,那基本就是個笑話,差著最少五萬字呢。”
“還有就是信息技術的人才,不說別的, 現在能夠用王碼五筆打漢字的人,手速分鍾上一百的都不多,有這一手的人,哪個單位不搶著要?”
“那浩如煙海的典籍,由誰來錄進工程數據庫?”
“存儲用的設備也成問題,光一部《四庫全書》就八億字,如果要建立達文說的那麽複雜的索引標簽,起碼還得擴充出十六億,那得多大?那是兩點四個g的空間!不說運行,光存放它,就需要兩千張磁盤!”
“現在國家多少大項目都乾不過來,幾乎就沒有可以分配給我們人文科學研究的信息工程資源。”
“所以,現在我們就只能兩條腿走路,一邊就像達文如今這樣,繼續用老辦法,用個人學養和精力去夯築;”
“另一邊,則需要將剛剛說的那些問題,一步步地彌補解決,讓達文這個設想的各種條件, 逐一成熟。”
“而要完成這些, 又得需要跨學科的人才,父親,祖父,說句不好聽的,信息工程技術的人才,我蜀大的人文社科學系,真的怕是留不住啊……”
應該說辜開來的這些話都沒有說錯,而且非常務實,也是經歷過院系管理實務錘煉得來的經驗教訓,和二老的立場又有些不同。
如今國家對於信息工程技術的人才,用饑渴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更有無數可以開出高薪的外資企業,國外學院虎視眈眈。
池薛荔這大明星,在這小宿舍裡,基本就是端茶送水丫鬟的命,這時候開口道:“導師,我們學院,可以自己培養這方面的人才啊。”
“還可以緊跟國內外的研究成果,向先進地區學習。”周至也出主意:“比如那個字庫的問題,香港、台灣的繁體字庫恐怕更加適合古籍收錄,還有日本、韓國,他們也有部分漢字,完全可以將之收集到一起,整合出我們需要的大字庫。”
“信息技術其實就是數字化,將信息轉化為編碼。只要方法掌握了,我們在此基礎上繼續擴充,最後建立起一個信息化的《漢語大字典》,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漢語大字典》是辜振鐸的心血,他是副編纂,前年才剛剛出齊,收錄單字五萬六千多個,被譽為“新中國的《康熙字典》”,是“六五規劃”哲學社會科學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改變了中國“大國小字典”的歷史。
“可誰來?”見這孩子拿出自己父親的心血來壓製自己,辜開來都氣笑了,直接問出三個字。
“如果等我考上大學,這件事情還沒有人做的話……”周至看著辜開來的眼睛,認真說道:“那我來。”
“好!”辜振鐸聞言在一邊撫掌大笑:“初生牛犢不怕虎!”
辜幼文也微笑:“蜀之鄙,有二僧。煥章乃是富者,達文乃是貧者。富者問‘子何恃而往?’貧者曰:‘吾一瓶一缽足矣。’”
辜振鐸接著嘲諷:“人之立志,顧不如蜀鄙之僧哉?”
辜開來被說得沒脾氣,只有苦笑:“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辜幼文想得要更多一些,這條路其實是非常適合這孩子的,信息工程技術和古代漢語言文學專業相結合,今後就算堅持不了興趣愛好,那在另一個專業上也不愁不能發揮,因為那也是國家急需的人才。
是人才,自然遲早會匹配相應的待遇。
不過今天周至來訪的主要目的卻不是這個,辜開來《宋史》大家,有此請教機會,豈容錯過。
剛開始周至還只是打聽宋明時期眉山、蜀都、汴京的格局,跟著慢慢深入到官製、兵製、藝文、輿服、選舉之類。
不少問題問得辜開來都頭大,比如王安石的新法研究和剖析,以及當時的政治鬥爭,就問得非常的細致。
然後辜開來就發現這娃相當的靈透,知道那個時候的士大夫在書信,口語,章奏中所用的稱謂是三套,還和辜開來討論如果下級直呼上級為“知州”“知縣”“縣丞”,而不稱“太守”“大尹”“少尹”,算不算冒犯無禮這般細節。
還有就是物價,文科研究跨專業的極少,因此“鬥米五文”四個字,數千年來就是史家表達繁榮昌盛的標志文字。
但是周至卻不這樣認為,覺得這種評論其實並不適合宋代,還對《唐史》和《宋史》做過糧價的研究,再結合到當代,認為糧食保持低價,不一定就能夠作為百姓生活好的證據。
無論哪個時代,百姓生活的好壞,都應該用收入減去支出之後的余量大小,也就是家庭和社會的財富積累來作為標準,方才適合。
其實就這三個點,展開來論述的話,作為本科生畢業論文都已經算是合格課題了,這讓辜開來對周至也刮目相看。
不過感覺當然也更加奇怪,這娃啥意思?關注點怎麽都在如果置身在北宋,該如何與各色人等交往,學習,生活和工作上頭?
很多問題都如同天馬行空,比如那個職官的口語稱謂,是辜開來以前都沒有想到的,尤其是中下級的官員,基本都不是歷史大佬們關注的焦點,現在被周至提出來,就連辜開來都感到頗為有趣。
“大尹”“少尹”這樣的稱謂在明清幾乎就是定製,但是在宋代是否也是如此,就跟“大人”一詞一樣那也兩說,需要認真討論。
最終經過討論,辜開來找出了幾個例子,認為下級和平民稱縣官做“邑宰”,“縣尹”;上級對縣官稱“長吏”,“長民”,“百裡”,都比較合適。
稱“知州”為“太守”,在宋人筆記裡倒是有論述,且歐陽修為別人做文章,裡邊用了太守稱謂,還被好朋友指出來不嚴謹——這說法口語用沒問題,落到墓志銘之類的東西上,還是得用正式稱謂。
歐陽修當時也從善如流。
這些細微差別,在對這方面特別較真,隻喜歡將事情搞得複複雜雜的宋人那裡,肯定是要體現出來的。
這是把專家也給帶溝裡去了,兩個人美美地yy了一晚上,討論得賊認真,過了一回穿越為古人的乾癮。
對於創作宋代穿越來說,這一晚的收獲可謂巨大,也基本定下了創作基調,那就是“體近當時現實”。
這是主人公真的穿越到了那個社會裡邊的真實生活,見到的販夫走卒,歌姬優伶,官員將相,君王后妃,都有他們當時真實的生活環境和語言背景,而不是主人公和一群現代人一起,披著古裝在戲台上表演一出古代話劇。
這是傳統文學的創作模式,僅這層立意,就已經比周至前一世那本“草就章”的格調高了很多。
而相應的,裡肯定就會出現很多對於現代讀者來說非常生僻的東西,上一世周至都是一筆帶過。
現在時間充裕, 周至準備將那些小知識小故事的出處都給一一標注出來,作為章節底下的“凡例”,供讀者爸爸們自行吸收。
這無疑會讓這部增加很多的樂趣,同時也相當於一本“宋史科普”。
畢竟高考古文部分,在今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宋代史料都是重要的“題庫”,而書中的這段歷史,又是重點中的重點,一不小心就會打中幾道。
書裡還有不少男主人公的古文分析,思想剖析,詩詞酬和,文章著述的情節。
能夠將全書通讀完畢,那高考古文部分,應該不會遇到什麽大問題。
加上這些,這部四百八十萬字將遠遠打不住,起碼也得再增加三十萬字,引用的文獻將超過兩百五十本。
不過周至認為自己這麽辛苦一點,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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