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會第一條紅棘蛇學會直立行走開始,到運用石頭和樹枝驅趕野獸,再到點燃了篝火,帶領紅棘人圍爐而聚,赤練經歷了許多歲月。
過去被野豬與狼群狩獵的紅棘人,如今變成了野獸們恐懼的噩夢,他們製作深坑陷阱,磨利石頭與樹枝,以火驅趕猛獸,熟練地在自然中予取予求。
紅棘人每一次捕獵成功,都會擺動柔軟的雙臂,圍繞篝火跳起怪異而狂野的舞蹈。唯有這時候,他們還有一絲過去蛇的影子。
赤練總是注視著火沉默。
火焰將紅棘人的影子拉長和縮短,一個個影子在地面和石壁上奔跑和變化,就像是某種古老而神秘的儀式。
光照出了影,就像火在人腳下燒出的灰盡。
赤練看著載歌載舞的同族,他卻感應到一個悠遠而幽暗的聲音。
那聲音來自天際,在比雲更高,比風更飄忽的遙遠盡頭,有一雙藏在黑暗背後的眼眸,正向自己投來凝望。
來吧,來吧。
回答我,告訴我,靠近我。
那聲音輕聲說著,像是無處不在的風一樣環繞著赤練,讓他時常恍忽。
他已經分不清,這聲音是真的來自天外,還是自己腦子裡產生的幻象與狂想。
“王,王?”
一名紅棘人的呼喚讓赤練回過神。
“王,我們已經將最新鮮的魚和野豬腿送入神殿,獻給了神明大人。”
這位紅棘人叫照,他喜歡用火去接近很多東西,用火光照亮那些石頭、貝殼與樹木上最清晰的紋理。
照是第一個模彷赤練並學會直立行走的紅棘人,他是赤練最可靠的助手。照總能很好地協調族人,做好打獵、修建與抵禦等勞動。
他就像是赤練的影子,一直跟在紅棘之王的身後,安靜而溫順。
“還有就是,我們修好了觀星壇。請您登上它,只要能站在鳥靈聚集的觀星壇上,您一定能聽到更多的天外意志。”
所謂觀星壇,其實就是一座建在高崗上的祭壇,它由眾多堅硬的花崗岩黏合而成,粘合劑是搗碎的貝殼灰與黏土。
它形如一個灰色的大鳥巢,裡面也鋪了許多各式各樣的鳥類羽毛。
紅棘人相信,這些羽毛能夠呼喚鳥靈在這裡停留,讓在祭壇上的人如同鳥一樣,與天空產生聯系。
赤練盤坐在觀星壇,仰望天空。
時值夜晚,觀星壇中央點燃了巨大的石頭篝火,風不斷擺弄火焰,將赤練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漆黑的天幕上群星閃爍,那些遙遠的光點被認為是神明們的眼眸,眾多神明凝視著這個地上世界。
世界最初的創造者與守護者,無所不能的堯神,則是那白日裡照耀一切的太陽。唯有在堯神閉上眼睛時,其他神明才敢睜開眼,從天外偷偷看向這裡。
照靜靜守在觀星壇旁,就與數百名紅棘人一樣,等待著他們的王聆聽來自天外的神明囈語。
安謐的夜裡,赤練心情格外煩躁。
那聲音一直讓他照做,去祈禱,去回應,去傳頌。
聲音越是清晰,他越是不想去應答,就像是野獸本能驅馳身體去撕咬和殺戮一樣,赤練感到一種難言的羞恥。
有什麽理由做這樣的事?
這個名為洲島的世界,唯一的真神是堯神大人。
堯神賦予了我生命與智慧,斯來莫德老師則啟蒙了我,而那沒頭沒尾的聲音又算是怎麽回事?
它也是某一位神嗎?它是天空中的哪一顆星?它為什麽會找到自己?
它是邪惡的意志,還是蠱惑的化身?
赤練不由想起了一種大鳥。它會躲在茂密的樹葉裡,模彷其他鳥發出輕快細碎的聲音,吸引小鳥們靠近,然後將其捕獵吃掉。
可他又難以抵擋內心那躁動不安的衝動。
赤練記得老師說過。
——認識本能,用智慧去帶領本能。
他眺望夜空,在眾多星辰裡看到了那點光亮,它閃爍著妖冶的紅色光芒,就像是鋪滿積雪裡的一滴鮮血,又像是遼闊海面上的一座高高佇立的浮山。
其他紅棘人無法注視到,但在赤練眼裡,它無比清晰。
赤練心裡默默念誦。
——你是誰?
那遙遠的星辰只是閃爍。
告訴我,靠近我。
來自星之神的聲音變得強烈,卻沒有任何新的話語和回復。
唯一不同的是,赤練身上縈繞著澹澹的紅色熒光,這一層光暈漸漸融入他體內,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在緩慢增強。
對此,周圍的紅棘人一個個蜷身匍匐,敬畏而恐懼。
赤練卻覺得孤獨。
他離開觀星壇,赤腳來到神殿。
綠衣使徒跪坐神像前,一如既往的虔誠而沉靜。
神殿裡並無燈火,然而這裡總是縈繞著一層聖光,讓裡面從不晦暗。任何人只要來到這裡,都會變得寧靜而溫和。
赤練在老師身後跪下。
他抬起頭,仰望高高在上的神像。
堯神呈坐立姿勢,她的面目模湖而不可辨認,代表神明不可直視的威儀。然而她又有著猶如凡人般的清晰軀體,象征她總是親近子民與信徒。
在堯神像後,是拱衛她的屬神們。
白神像,除去兩隻野豬獠牙非常矚目,頭部和軀乾同樣沒有任何凋飾,就像是一根粗壯的獸首石柱。她是反抗與勇氣的化身。
烏濟王像猶如一座縮小的山峰,山頂有一個沒有五官的頭部,她象征著自然之中的神性與包容。
矩神像是一尊形如金字塔的灰白石像,它的每一條邊都簡潔而規范,代表世間的智慧與規律。
“老師,我覺得痛苦。”
赤練只有面對老師,才會展現出自己的脆弱與迷惑。
紅棘人們還不足以理解智慧帶來的困惑和不安,一知半解背後的恐懼與自我渺小。
“我有太多的疑惑。”
“為什麽我是堯神大人的使徒,但我體內卻有另一個聲音?為什麽那個遙遠的星辰一直在影響我,讓我回應?”
“為什麽我與其他紅棘人看起來很像,但其實又截然不同?”
“我不斷嘗試抗拒本能,但最終總會被本能驅使。我實在太弱小,與那些野獸也沒有什麽兩樣……我很痛苦。”
赤練用力閉上眼,嘴唇抿緊。
背對他的綠衣人輕聲說:“在寒冷的冬季,鳥兒總會飛往溫暖的南方。”
“有一隻鳥兒不想離開,它冷得瑟瑟發抖,卻一直在努力堅持,但最終它還是會被寒冷擊倒,飛往暖和的地方。”
“對鳥兒來說,這是注定會失敗的反抗,但這並不代表毫無意義。”
“將冬季的樹林變得暖和,就能把春天喚醒。”
赤練愣愣說:“可它不過是一隻鳥,真的能做到嗎?”
“你說得不錯,它只是一隻鳥。大多數鳥兒只能追隨和尋找溫暖,有的鳥兒可以製造溫暖,它們可以築巢,甚至尋找點燃火的辦法……當然那樣並不容易,所以大多數鳥都是春天的隨從。”
綠衣人繼續講道:“害怕寒冷並不可恥,對寒冷的恐懼,對溫暖的喜愛,都是源於生存的需要。不要厭惡本能,也無須痛恨自己的弱小。”
“不論是一隻鳥還是一頭龍,都有自己的局限,都有無法做到的事。”
“我們要做的,就是點燃火。”
“而要做到這一點,不要囿於孤獨的環境,不要獨自去掙扎,試著去相信其他人吧。那些視你為領袖,為先知,為神明侍者的人們……他們可能智慧遠不如你,也沒有你與生俱來的力量,但他們也可以鑄造出溫暖而偉大的巢穴。”
“堯神總是不吝於恩澤每一個普通群體裡的英雄,因為他們就是世界改變的標志。”
“英雄從來不是孤獨的,因為每一個人都在給予這些潛在的英雄們幫助,哪怕只是幫他走過一段布滿石頭的路,給他一壺水,甚至只是對他點頭微笑……都將會增加英雄誕生的土壤。”
“去吧,赤練,不要把他們當成弱小的螞蟻和無知的麻雀,他們會是你最好的朋友,最信任你的兄弟,最支持你的後盾與源泉。”
“回到他們中去吧,他們需要你,你也需要他們。”
赤練緩緩睜開眼,滿臉羞愧:“老師,我明白了……是我太自大了。”
他手持火把,踏著星光,一路回到紅棘人們居住的洞穴口。紅棘人大多還未睡下,他們都在等著首領的歸來,聆聽神明的福音。
“朋友們。”
赤練看向那一張張看向自己的面孔,他抬起手指向天空:“神諭一直都在頭頂,我們每一天都聆聽著堯神大人給予的啟示,那便是每天我們都能看見的太陽。”
“這個世界需要更多的火。”
“我們一起,讓黑夜也充滿光明吧。”
紅棘人們一個個都沒反應過來。
一直以來,地位超然的王都是發號施令,或是冷漠與高深莫測的姿態。他看起來那麽年輕,卻又像是經歷了無數歲月,是除去神殿使徒外最接近神的人。
這時他卻面帶微笑,變得像是最普通的紅棘人一樣,那層高高在上的神之光芒似乎被他收了起來。
照最先反應過來。
他高舉火把:“光明!光明王!”
其他人紛紛跟著高喊:“光明王!”
“光明王!”
“光明王!”
……
時間荏冉,洲島世界發生了一系列的改變。
圍繞著神殿,第一座城市「光明城」建立起來,紅棘人們圍繞著這一神賜之地,開始朝著更遠的陸地探索和進發,沿途也出現了一座座村落。
他們馴服了狼,豢養了野豬幼崽,用投石、吹箭與削尖的木矛對抗大型野獸。
紅棘族學會了使用紅珊瑚蜃像來辨認遠方的環境, 並且從鳥兒身上學到了種下種子、穩定收獲可食用漿果與塊根的辦法。
至此,紅棘族正式確立了陸地霸主的地位。
他們建造碼頭,但並不是用來建造船隻。紅棘人來自於大海,他們進入水下就和回家一樣輕松,能在水下長期生活。
碼頭的作用,是迎接從海底上陸的紅棘蛇。
越來越多的紅棘蛇脫離了危險的深海生存,通過模彷變成了紅棘人,逐步融入陸地的城市生活,光明城也進入了一段高速發展期,人數很快就突破了5萬。
有一天,照忽然急匆匆跑到觀星壇。
“王,海裡魚人來了。”
赤練正夜觀星辰,他說:“不要急,慢慢講。”
“那群半人半魚的魚人和我們語言不通,過去一直向我們索要食物。我們的人看他們可憐,就給了他們果子和大根。後來他們又在碼頭生活,我們也給了他們很多幫助……”
“就在不久前,魚人帶著我們的族人進入水下,給我們展示他們的神殿!”
“神殿?”
“是的,王,那絕對是一座神殿,應該是那些魚人信奉的神明。”
照興奮地說:“不止如此,神殿那裡有兩件寶貝。在那神殿前有一根巨大長槍,在閃閃發光呢。魚人讓我們拔出那把長槍,說願意送給我們這一件神明武器。您快點過去看看。”
“如果您拿到那件寶物,一定會統治整個海洋!”
赤練問:“還有一件寶物是什麽?”
“一個巨蚌,它馱著那座神殿。”
照說:“魚人們比劃,好像是說,那巨蚌曾是他們神明的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