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婭從床上醒來，發現自己又來到了那個陌生怪異的世界。

　頭頂是下垂的樹藤和被麻線系住的螢火蟲，這種利用蟲子發光的辦法，是當地特有的照明方式。

　米婭走出樹屋，推開門口懸掛的粗糲麻藤。往下是層層纏繞交錯的樹乾，每一條樹乾都能容納一到兩個人行走。小孩們在樹上靈活地奔跑和跳躍，像猴子一樣抓住樹藤靈活地攀爬和飛蕩。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味。

　她抬頭望天。

　這時是夜晚，群星在空中閃耀，只是它們的黯淡稀疏，遠不如復活王國那邊的清亮明澈。

　米婭又往下看去。人們聚居的魔樹下是一片灰黑色的霧海，仿佛地上一直在燃著火，不斷泛起濃煙。

　她這已經是第三次來【達格斯】。

　第一次時，米婭以為身處夢境，導致不慎摔傷了腿。第二次進入，她閱讀了村子裡僅有的幾本書籍和木板碑文，旁敲側擊詢問了村裡的長者們，對這一星之彼岸的世界有了了解。

　“雪梨，你醒啦?”

　招呼她的是一個笑眯眯的老婆婆，看起來大概七八十歲。老人佝僂著背，手持一根有防滑鉤爪的拐杖。

　米婭說:“才醒，巧婆婆。”

　在這個世界，米婭所用的身體屬於一個叫雪梨的女孩，身份是一名獵人。

　“果乾和水已經不夠了，魔樹的樹葉又沒法吃，孩子們都餓得厲害。能不能請你去外面打一趟獵呢?”

　巧婆婆說:“雖然你的傷還沒有恢復，就讓你出去……但儲備的食物實在不足。馬上就到冬季，那時候就更難外出了。”

　“好。”

　米婭當即答應。

　“老傑洛也跟你一起去，小心一點。”

　米婭點頭。

　作為村子裡僅有的四名獵人，每次外出打獵都是一場生死之旅，樹村要求必須兩名獵人一同行動，以互相照應和營救。

　回到樹屋，米婭開始收拾行囊。

　獵人的工具包括繩索、鉤索、面罩、獵刀與戰弓。

　鉤索由鉤爪和特製的繩子組成，綁在獵人手臂上，隨時可以遠距離射入樹乾中，讓獵人們能抓住繩索蕩到下一塊落腳地。

　面罩是以多層麻布和草藥夾層組成，用以減少吸入【死氣】。

　獵人打獵需要進入樹村下層。靠近地面的地方死氣彌漫，那裡遍布魔物，人類在當地久待會出現痙攣、口鼻滲血甚至昏迷和死亡。

　也因如此人們才越住越高，以遠離不斷從地面湧出和攀升的死氣。

　獵刀有小臂長，刀背偏厚，刀尖有彎鉤。這種結構方便劈砍、分割食物和材料，也能在土壤和石頭之間挖東西。

　米婭的戰弓是榆木質地。這是女人專屬，男人則使用梣樹木。

　這兩種木頭能承載【盧恩符文】的力量。

　根據一代代人的使用經驗，最契合女人的是榆木，最能發揮男人力量的是梣木。

　清點收拾完畢，米婭系上用以裝獵物的背袋，走出樹屋。

　老傑洛已經全副武裝在外等候。

　他須發花白，至今也有四十歲，樹村裡的孩子們都稱呼他老傑洛。

　在這個名為【達格斯】的世界裡，人們的壽命通常不到五十歲，老傑洛的確已經是老人了。巧婆婆這樣長壽的少之又少，與她同期的老人早在幾十年前都已經死去。

　“先去拜神。”

　傑洛帶米婭一路來到樹上的一片寬闊地。這裡是一個巨大樹杈，中央佇立著一座神像，幾位老人正對著它跪拜，嘴裡念念有詞。

　獵人外出前都會向神祭拜，以祈求好運。

　米婭對此並不陌生，因為堯族也有這樣的儀式和習俗。

　大家都會先祭拜堯神，然後根據不同傾向和領域向其他屬神進行祈禱。

　有的人拜白神以祈求財富，有的人信奉烏濟王期盼獲得大地的青睞，有的人向矩神祈求獲得智慧，有的人讚美光明王，有的人崇尚長騎元帥，有的人敬畏億萬化身……

　【達格斯】的所有樹村都信奉【千面之神】。

　米婭站在神像前，注視前方。

　千面之神坐於高大的王座上，祂頭戴一頂闊邊帽子，帽子兩側長著寬大的翅膀。

　祂左右肩膀上各停留著一隻大烏鴉，這兩隻鳥的鳥喙朝向祂的耳朵，似乎在對神明竊竊私語。在祂腳下趴著兩頭狼，這兩頭野獸正忠心耿耿地掃視四方。

　千面之神手拄一把長槍，從王座上俯瞰塵世，模糊的面目看不出是輕蔑、威嚴還是冷酷。

　傑洛跪在神像木雕前:“無所不能的千面之神啊，請您將好運賜予我們吧，願我們這次能收獲獵物，安全回歸。”

　入鄉隨俗。

　米婭也學老獵人的模樣祈禱。

　這位【千面之神】是【達格斯】唯一的神，但在本地歷史中，自【大災變】之後就從未顯靈過。

　根據口口相傳和木板記錄，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還住在地面，每一個大型聚居地都有魔井。居民們可以用魔瓶去裝入魔能，以供應每一戶人家取暖和烹飪，以及驅動【盧恩符文】。

　兩隻巨鴉每天環繞世界飛行，然後把所見所聞毫無保留地向千面之神報告——也就是神像肩上的那兩隻鳥。

　那是【達格斯】最輝煌的黃金年代，神明籠罩於天穹，萬物競發，一片生機勃勃。

　某個尋常的一天之後，巨鴉消失在天際，再也沒有現身。

　神明從此無應答。

　在漫長而惶恐的無神時代，人們迎來了大災變，地下魔井的井噴讓整個世界遍布魔物，死氣覆蓋了整個大地。

　為躲避魔物和死氣，一部分人爬上在魔井泛濫中瘋狂生長的大樹，另一部分人鑽入地下深處。

　即使如此，達格斯人依舊相信這位千面之神。

　他們認為在未來的某一天，祂會如閃電般歸來。千面之神的離去，是為了考驗達格斯人的勇敢和堅韌，而當祂回來時，整個世界將重鑄榮光，並變得從未有過的強大。

　在過去，千面之神曾對這裡展現了仁慈和厚愛，盧恩符文就是祂賜下的瑰寶。

　……

　米婭隨老獵人傑洛一路用樹藤和鉤索跳躍，朝樹下不斷降落。

　原本米婭並不擅長野外奔爬，她是一名聯合友誼大學在讀的學生，主要研究數學和天文學，師從著名惡魔講師元青。

　這幅身體的主人雪梨，她雖然只有十五六歲，身體素質卻非常驚人，兼具力量和柔韌，與那些【誇父追日】訓練的運動員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不論行走奔跑，更多是身體慣性，米婭只需要跟隨身體的肌肉記憶就行。

　要說缺點，那就是雪梨的頭腦運轉太慢。

　過去米婭立即就能計算出的數學問題，或者基於條件的各種推導，用這幅身體計算格外吃力。

　雪梨的天賦全在身體上，手比腦快。

　老傑洛叮囑著:“雪梨，你的腿還是要小心使用，雖然你一向恢復很快。但盡量還是不要和那些魔物肉搏，用戰弓，不要近身。”

　米婭點點頭:“我感覺身體還是不太好用，待會兒您來射箭吧。”

　“也好。”

　按巧婆婆和其他人的說法，雪梨是一個開朗、話多且膽子很大的獵人，他們對受傷後的寡言雪梨感到十分驚奇。村民們難以想到，在這幅身體裡的，卻是來自遙遠世界的另一個人。

　兩名獵人進入了獵區，拉起脖子上的面罩，找了一個隱蔽區域搜尋獵物。

　這裡已經有灰霧縈繞，能見度也比之前低了不少。

　等了一陣，不遠處走來一個影子。

　兩名獵人紋絲不動。

　來者不時停下左右張望，它慢慢靠近，其面貌也顯露出來。

　那是一頭長著灰色角質層的大蜥蜴，它大約有兩個成年人長，四肢在地面窣窣爬行，其鼻尖長著一枚彎曲朝上的獨角。

　是【角蜥】。

　運氣不錯。

　角蜥是一種危險性較低的獵物，它不怕毒素，皮糙肉厚，對大多昆蟲類魔物是一種不可抵擋的天敵。但對達格斯的獵人來說，只要能命中它的眼睛，就能獲取到獵物。

　米婭看到，老傑洛已拉開了梣木戰弓，削尖的利箭瞄準敵方。

　戰弓兩端有著兩根魔角，弓片上紋刻著【盧恩符文】——「烏魯茲尼德蘇裡薩茲」。

　這其實是三段詞組。

　烏魯茲代表了男性使用者，是盧恩符文的調用。

　尼德則是指向「束縛」與「壓迫」，以確認力量的持續效果。

　蘇裡薩茲為「荊棘與刺」，凝塑出力量的外在形態。

　聯合起來，就是確認男性使用者，將力量特性確定為纏繞和束縛敵人的方式，以穿刺進行展開。

　弦槽兩端的魔角，則是特製而成的蓄能容器。通過密封存入魔瓶浸泡來獲取一定魔能，再用來推動盧恩符文。

　第一次看到這種神奇道具時，米婭十分不解。

　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強大技術。但在這個世界，人們卻僅能將其應用於戰弓、鉤索、魔瓶等幾種有限的道具。不論是魔能還是盧恩符文的發展，都處於長期停滯狀態，甚至不如大災變之前。

　如今，她漸漸明白了。

　要理解和應用24個盧恩符文，需要各種基礎知識的協同合作。

　包括最基本的語言學，邏輯學，神學，數學，鑄造冶煉，材料與工程等等。如果放在堯族，以元素論和晶構技藝作為理論實驗支撐，再用【晶構相位離解炮】來進行實地測試，就能逐步完成破譯和新組合的開發。

　米婭也是抱著要學會盧恩符文，將其帶回堯族文明的想法，所以這次做好了充足準備。

　可在如今的達格斯，根本沒有進一步開發技術的土壤。

　他們只能沿用祖輩相傳的老辦法，用最簡單常見的幾種組合，來使用盧恩符文。

　此時，手持戰弓的老獵人雙眼發白，整個人與盧恩符文的力量融為一體。

　咻！

　破空聲後，角蜥腦袋猛地一顫，發出嘶嘶的吼叫。

　它拚命甩動被箭射中的腦袋，身體在地上不斷扭轉，張口對著四周低吼，仿佛是在威脅潛伏的敵人。

　老傑洛只是冷靜而穩穩地再次拉弓，瞄準目標。

　咻！

　角蜥受傷的左眼再次被射中，它在地上瘋狂撲騰。

　接著老傑洛和米婭分別補上了兩箭。米婭射中了角蜥的鼻孔，老傑洛則是專門攻擊眼睛。

　角蜥軟塌塌趴在地上，只是喘粗氣。

　“走。”

　老傑洛帶著米婭繞到角蜥後面。他掏出獵刀，對著角蜥的尾巴進行劈砍，米婭也照做。兩名獵人飛速斬下了一截兩臂長的斷尾。

　他們扛起這一截尾巴，飛速朝來時的路撤離。

　如果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是能將角蜥擊殺的。但中途很可能出現其他的捕獵者，這對獵人來說極度危險。

　獵人的職責是捕獲獵物的肉，而不是殺死獵物。

　「烏魯茲尼德蘇裡薩茲」不僅能穿刺敵人，還能將敵人暫時束縛。

　斬斷角蜥的斷尾可要容易得多，而且尾骨、肉類、角質層都是有用的食物和材料。

　兩人逃離後沒多久，角蜥忽然被什麽東西一下子扯入地下，地上隻留下一團凹陷的小山坳。

　米婭和老傑洛看得大氣不敢出。

　確定無礙後，兩人這才開始進一步尋找其他的食物和材料。

　到面罩變得發黑和會掉落顆粒時，兩名獵人立即折返。這是危險的標志，再繼續待下去，死氣就會突破面罩的保護，進入口鼻，造成出血和更嚴重的內髒損傷。

　……

　米婭和老傑洛一人扛著一個袋子，在神像前展示收獲的獵物。

　孩子們圍著那一截壯碩而充滿力量的長尾。角蜥的長尾還在緩緩抖動，斷面顯出鮮紅緊致的肉質紋理以及堅固的白骨。

　“好大的蜥尾！雪梨還是那麽厲害！”

　“這個冬天有肉湯喝了！”

　“好想現在就吃啊……”

　……

　老人們對肉進行了稱重後將其貯藏起來，然後開始關注其他東西。

　老傑洛的袋子裡裝著常見的幾種草藥，一堆可食用的根莖，幾枚大號的螢火蟲卵，還有一些打火用的燧石，用作工具的尖銳礫石。

　而米婭帶回來的東西卻是另一種風格。

　“雪梨，這是什麽?”一位老人指著袋裡那醒目而沉重的石板。

　“這是一塊記錄石板。下面的一片山坳附近還有十幾塊。”

　米婭說:“按照上面的繪圖記錄，這顆魔樹不遠處有一口魔井，魔井之下棲息著一頭巨大的怪物。雖然描繪很簡單，但對周圍的大體環境很寫實，都能找到對應地標。”

　她指著石板。

　石板上刻著一口井，井口下是一頭巨大蛇形物，似在沉睡。

　“魔井應該和這個怪物有關系，所以，魔井泛濫和噴湧，也可能與它有關聯。”

　“哦，原來是這樣啊。”

　又有人問起一個東西:“這個皮還真完整。”

　米婭小心翼翼展開這一片獸皮，解釋道:“這皮革是被鞣製過，是人為加工後的工具。上面采用一種紅色顏料，應該是某種石料磨成的粉末，混合油脂做成的簡易墨汁。”

　老人們紛紛湊過來。

　皮上畫著一群四處奔逃的紅色小人，而一條蜿蜒盤踞的紅色大蛇正在到處捕獵他們，將他們吞入肚子裡。

　下面繪有一個古怪符文。

　“「艾瓦茲」……毀滅與創造。”巧婆婆眯著眼:“看來是求助。這應該是地下的人發來的求援，希望我們能看到。”

　“他們果然還是遭到了怪物攻擊……地面上無處可躲，地下又只有死路一條。”

　“可惜，願他們的亡魂能得到安息。”

　有一個孩子看向米婭:“雪梨，感覺你最近變得不一樣了，好像聰明了很多！上次受傷，讓你變化這麽大嗎?你是受到神明大人的神啟了嗎?”

　米婭心想，自己的確是得到過神明的啟示。不過是堯神，而非這裡的神明。

　她說:“我只是在想，要更好地活下去，可能不止是得打獵。”

　巧婆婆看向她:“那麽要怎麽做呢?”

　面對這位年長者的問詢，米婭絲毫不怯:“這個世界危在旦夕，隨時可能毀滅，我們要活下去，得離開這裡。”

　“唉，大夥兒都知道，可長得再高的樹也無法脫離大地。鳥兒也總會回到地面。”

　“是啊，這根本沒法子。”

　老人們長籲短歎。

　巧婆婆望向米婭:“繼續說你的想法。”

　米婭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我們需要新的神明帶領我們離開。”

　眾人面面相覷。

　“雪梨你……”

　米婭做好了應對各種劫難和指責的準備。

　但這一步非走不可，否則這裡日益惡化的死氣會不斷攀升，魔樹正在被各種魔物啃咬，它的藤蔓與樹根難以防患所有的襲擊者。遲早有那麽一天，不是魔樹倒塌，就是下面的魔物徹底爬上這棵樹。

　巧婆婆老邁的目光銳利起來:“你知道如何祭祀其他神明嗎?”

　“其他神明降臨了這裡嗎?”

　“雪梨，快說說看。”

　老人們七嘴八舌。

　這……似乎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大家對其他神明好像同樣接受。

　“我的確得到了一位偉大神明的恩澤與啟發，祂是萬千世界的主人，神威遍布山巒與海洋，惡魔與主神也向祂效忠，不可阻擋的天災也在祂腳邊匍匐。只要信仰祂，向祂獻上忠誠與謙卑，就能得到堯族文明的救援……”

　米婭講起了堯神的種種神跡。

　樹村裡的老人小孩聽得一個個興奮無比！

　“讓我們建造這位偉大堯神的神像吧！怎麽都得試一試！”

　米婭心中明悟。

　在絕望的世界裡，大家的求生欲能破除一切條條框框，他們會抓住任何一丁點的希望。

　米婭用自己數學和幾何的知識， 加上學校要求必修的素描，勾畫出了堯神神像的施工圖紙。

　所有人都開始忙碌於建造神像。

　……

　忙碌到渾身疲憊後，米婭在床頭的樹皮上寫下了日志，留給雪梨回來時看。

　她坐在床上，看向樹洞外的漆黑天空。

　群星晦暗。

　世界的另一端，不知道那個佔據我身體的雪梨，現在又在做什麽。

　今天可是重點課題匯報日……我的畢業考核……

　想到這一點，米婭隻覺得大腦一陣陣刺痛。

　但願她不要搞砸得太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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