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先生的話,使得楊佳一時怔住,不知該說什麽,甚至覺得有些荒誕。
原住民,異鄉人……
蘇醒了之後,不就是異鄉人?
她甚至不明白業先生為什麽會說出這麽奇怪的話來,畢竟自己從來沒有發現肖囂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除了偶爾他會做出一點自己無法理解的行為,自己偶爾會顯得他心理健康有點問題,但是,這種現象在異鄉人中很常見,尤其,肖囂是自己發現,並領進這個世界的。
自己親自帶了進來,親自引導,並在注視下成長的人,會有什麽問題?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覺得蘇醒了的便是異鄉人。”
似乎明白楊佳會有這方面的疑惑,業先生輕聲道:“那是因為沒有人遇見過這種情況。”
“但你可以回憶一下,當初你覺醒過來,是什麽樣的感覺?”
“……”
楊佳微一沉默,便立刻想起了當初的各種細節。
沒有異鄉人可以忘記當時那種奇妙的感覺。
“如同大夢初醒,忽然就意識到了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意識到了這個世界的虛假,甚至產生了嚴重的排斥感,從覺醒的那一刻開始,格格不入的感覺就一直存在,異鄉人的孤獨感深入靈魂,直到遇見了同類,直到學會了以虛假的面容與原住民相處,才稍稍緩解……”
“……”
“這大概就是問題所在。”
業先生溫柔的電子音,慢慢解釋道:“我們很少會懷疑自己的認知,哪怕但丁組織裡有像奉神學派這種以原住民視角為主體與了解這個世界的人,他們也只是為了發現一些漏洞,他們的學說最終目的,其實是為了證偽,只是想從原住民的視角來證明這個世界的虛假。”
“但如果,這其實是因為我們的認知已經被扭曲了呢?”
“如果還有一種人,真正從原住民的身份進入了異鄉的人,他可以跟我們看到一樣的東西,感受到這座城市的蠕動,利用強化元素,但偏偏他一直都是原住民的一員呢?”
“所有的異鄉人,都是被神秘源頭選中,才覺醒了的。”
“但如果有一種人,是在保持自身意志的情況下,進入了我們世界的呢?”
“……”
楊佳一直都是很堅定,很理性的形象。
但如今聽著業先生的話,她卻忍不住要皺眉頭,忽然打斷,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告訴伱他跟我們不一樣的地方。”
業先生道:“他與異鄉人,有某些本質上的不同。”
“以我現在對城市意志,對異鄉人的了解,還無法清晰的說明這差別在哪裡,但我能夠感覺到一種危機感,我不知道他會帶來什麽,但當我看到神秘路引幫助他覺醒,並且送到了我們這個圈子裡面來的時候,就意識到,或許黑門城的命運,已經跟我們想的不一樣了。”
“……”
楊佳忽然意識到了關鍵:“你在剛見到他時就認出了他,這說明,你早就知道他?”
業先生微微沉默:“我在黑森林先驅者計劃開始啟動的時候,就知道他了。”
“……”
楊佳瞬間臉色劇變。
業先生說的,如果是指肖囂開始頭痛的那四年前,問題便比自己想的還要可怕。
四年前,老會長還活著,甚至自己都還沒有覺醒。
而業先生又是如此的忠於老會長,便說明,四年前業先生知道這個計劃,知道這個計劃裡有肖囂這麽一個人,那麽,老會長,自己最尊重的那位老會長,也一定知道這些。
她都沒察覺,自己聲音都有點顫:“老會長究竟想做什麽?”
“就如你了解的。”
業先生道:“老會長想的一直都是造一艘諾亞之船,將所有人都帶出去。”
“四年之前他這麽想,四年之後,仍然這麽想,只不過,在老會長一年之前找到了神秘路引,並了解到了更多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時,我想他應該發現了一些事情,這動搖了他,可他還沒來得及跟我說,沒來得及調整計劃,就已經在地獄組組的逼迫下,自我毀滅。”
“也正是因為他隱瞞了一部分秘密,所以,哪怕死後的他,留下了完整的計劃,但我們卻無法代替他執行這個計劃,只能等待,等待神秘路引為我們送來一位新的會長……”
“可偏偏,我發現這位新的會長,是老會長當年參與過的,最後悔事件的產物。”
“……”
一口氣說出了這些,業先生才微微停頓,電子音裡似乎有歎惜的味道。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
“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我,感覺非常的迷茫!”
“……”
“……”
“我確實是怪物啊……”
肖囂看著自己父親驚恐的眼神,臉上露出來的只有複雜的,情緒不明的笑容。
他在很多人的臉上,都看到過這種驚恐的表情,但他不在意,甚至還挺享受,可如今,向自己露出了這種表情的,是自己的父親,所以他也有種迷茫的感覺,很討厭這種表情,更覺得他的怒罵有些刺耳,但卻有無數話說出來,只能笑著:“但是誰製造了我這樣的怪物?”
“你……”
看著肖囂面對這樣的咒罵,臉上反而露出笑容,肖父反而篩糠一般害怕了起來。
他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氣,苦苦哀求著:
“無論怎樣,求求你,我是對不起你,但你弟弟跟這件事無關啊……”
“求求你,放過你弟弟……”
“……”
“弟弟……”
肖囂心裡的煩悶感更強烈,幾乎要讓自己失去表情的控制。
為什麽總會有這樣的情況,雙方甚至無法好好的說話,總是可以將自己逼到崩潰?
他可以聽到自己在笑著發問:“我若是怪物,那我哪有什麽弟弟?”
“我若是人,你為什麽要問我這樣的問題?”
“……”
“你到底要怎樣?”
肖父也喊了起來,臉上有種歇斯底裡的瘋狂:“我是你爸爸,你難道真的一定要殺了我,殺了你弟弟不可?你當初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殺死了明明,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但你就那樣當著你弟弟的面殺死了他的舅舅,你根本就不把人當成人看了,你還說自己不是怪物?”
“我明白黑山羊俱樂部為什麽怕你了……”
“他們害怕到甚至要將我逐出來,因為你變成了一個怪物……”
“你表面上還像一個人,但你身體裡面早就變成了一隻怪物,一隻瘋狂的怪物。”
“你甚至還想殺死你爸爸,還想殺了你無辜的弟弟……”
“……”
“我還沒有啊……”
肖囂努力的解釋著,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混亂的表情:“這種決定誰能這麽快的做下來?”
“你為什麽要催著我現在就做決定?”
“當初你都沒有問過我,就把我賣了出去,現在又要逼著我做決定嗎?”
“……”
肖父深沉的喘息著,大概,可能,只是因為他不是洞察者,所以他感受不到肖囂此時的痛苦與混亂,在他眼裡,肖囂臉上的笑容,甚至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痛苦,都只是一種可怕而扭曲的表情,他的理智本來就已經崩潰,如今更是忽然之間,就徹底的滑向了深淵之中。
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內心裡再艱難的決定,也一下子變得容易。
“怪物,怪物,瘋子,瘋子……”
他大吼著:“你不是我兒子,你只是披著我兒子這張人皮的怪物,你是怪物!”
他大聲的,瘋狂的,吼出了這樣的話。
然後眼神死死的盯著肖囂,猛得拍了一掌自己辦公室拙屜裡上面的一個按鈕。
做這個動作的過程中,他眼睛一直盯著肖囂。
隱約可以看到殘酷的快意。
肖父最近一直很痛苦。
四年前他做下了那個決定,雖然在他的理解中,他也一直都沒有選擇的權力,內心裡也忐忑了很久,擔憂了很久,但是,因為一度並沒有什麽後果出現,他幾乎要忘了這些事,他只是看到,肖囂那段時間,會感覺有些頭痛,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變化。
把他帶去黑森林,對方都只是失望的告訴他,藥劑沒有發生反應,計劃中止。
而他則成功離了婚,組建了新的家庭,成功躲掉了這個兒子,偶爾聽到他的消息,也只是說這個本來成績蠻不錯的兒子,已經休學,每天隻躲在家裡玩遊戲,整個人算是廢掉了。
不太關心,畢竟還有一個小兒子。
時間就這樣過去,似乎什麽事情都可以衝淡。
他甚至已經不介意在過生日的時候見一見自己的大兒子,雖然這次見面,也是因為前妻打電話一直絮叨,而且他也覺得自己四年不見大兒子有點過分,才答應了的……當然,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黑山羊俱樂部在問他關於老宅子的事情,他需要問一問這對母子……
黑山羊俱樂部的請求不能不答應啊,畢竟現在的自己的生意,人脈,都與他們有關。
但也就是這一次見面,隱約讓他感覺有點不對勁。
初一開始,這個大兒子好像真的一點事情也沒有,除了沉默些,沒有異於常人的地方,但直到他身上掉出來了一把真槍,他才恍然驚警,恐懼的感覺,一點一點浮現了出來。
再到,醫院裡那場誤會之後,他看到了這個大兒子展現出來的神秘能力,又得知這個大兒子毫不猶豫的殺人,他才忽然意識到,真有某種可怕的變化出現了,來自於四年前的起因。
他開始害怕,躲進了黑山羊俱樂部,開始了解到這個大兒子的恐懼之處,他得知這個四年沒出門的大兒子,在極短的時間內,從一個碼頭工人,加入了地下黑暗世界,甚至混成了幫派高層,他無視法律,殺人如麻,甚至他在不知不覺間,混成了那個神秘組織的高層。
這種恐懼感,日夜在心底積壓。
黑山羊俱樂部本來是他最後的安全感所在,當黑森林的工作人員直接表明了說他們完全無法保護自己之後,黑山羊俱樂部的承諾一直是他最後的希望所在,直到,黑山羊的俱樂部幕後老板,忽然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將自己趕了出來,由自己來面對這個可怕的怪物。
他知道這個大兒子派出了不少人在找自己,也無力隱藏。
因此,他也不得不做準備。
面對黑森林與黑山羊俱樂部都無法對抗的人,他沒別的準備好做。
只能想著,保住自己的小兒子就好。
所以,他的準備,也只是在自己的抽屜裡,放了一顆炸彈,並且用在黑山羊俱樂部裡學到的東西,以及一些小物件,在炸彈旁邊安置了一些可以擾亂電磁波的設備,以免被發現。
他其實並不介意引爆。
因為他在黑山羊俱樂部,聽說了很多關於這些人的事情。
落在他們手裡,死亡將是最痛快的結果。
反正這瘋子是不會饒了自己的,那麽,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這結果已經很完美了吧?
……
……
炸彈被啟動的一刻,肖囂看到了自己父親的眼神。
身為洞察者,他在這眼神裡看到了恐懼、決絕,以及滿滿的父愛。
當然,最後一種情緒跟自己沒關系。
洞察者之眼在父親按下了按扭之後,就已經看到了那顆炸彈,看到了上面飛快跳動的數字,心裡也自然立刻就明白了父親的用意,有種無法想象的荒誕感,油然在心底浮現……
這場久違的對話,告訴了自己什麽呢?
告訴了自己成為異鄉人,其實背後是有原因的?
告訴了自己成為異鄉人這件事,哪怕是在原住民視角,也是有著合理邏輯的?
那麽,究竟是作為原住民看到的事物代表著真實,還是異鄉人看到的事物代表真實?
炸彈飛快跳向爆炸的臨界點,但肖囂進入了思維爆炸狀態。
一切都仿佛已經靜止,包括炸彈的數字彈跳,與父親的怒吼聲。
肖囂在這停滯的時間裡,默默思索:
按楊佳她們的說法,這個世界一直都是虛假的,一堆毫無意義的血肉堆積而已,自己本可以完全不在意這些,但有時候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對媽媽好,是因為媽媽對自己好,這位父親並沒有對自己很好,但這一刻的自己,為什麽還是會感覺,內心裡空空蕩蕩?
真的或是假的,似乎並不重要啊……
他聽著那顆炸彈很久才會跳動一下的聲音,心裡默默的釋懷:
如果,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場瘋子集體的幻想狂歡,那麽,在現實中我其實是無力改變現實邏輯的,這顆炸彈在距離我這麽近的情況下爆炸,毫無疑問,我一定會死。
畢竟,幻想的力量,可以汙染別人,卻不能改變現實。
但若是異鄉人的世界才是真的,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都只是血肉的延伸。
那我就可以活下來。
因為,那代表著,無論是這個房間,還是這顆炸彈,本質都只是血肉,與活著的物質。
“呼……”
肖囂慢慢吐著氣,眼睛變得迷茫,開始感受這座城市。
地獄組織開始進攻黑門城的時候,這座城市給了自己一種特權,身為領主,自己可以短暫的成為城市的中心,可以讓腳下的血肉轉移,變化,將自己送到另外一個地方,而如今,距離地獄組織撤退,才不到兩個小時,這種特權,仍然存在,自己仍然還有轉移自己的能力。
於是,思維爆炸狀態裡,想了很久的他,利用了這種能力。
而在正常的時間流速之中,肖囂腳下的地板,與周圍的牆壁,忽然開始融化。
現實裡的一切,都變成了蠕動的血肉,物理規則在血肉本質面前開始可以被輕易的打破,肖囂坐著不動,但腳下的血肉,已經擁有了將他從這個辦公室,送出到辦公室之外的能力。
而這也說明,城市對於自己,就只是一團血肉。
原住民只是傀儡,他們所思所想的一切,本質上都沒有什麽意義。
感受著這些變化,肖囂放下心來,伸手去抓父親的手臂。
在炸彈爆炸之前,自己還是要將他帶出去。
可他臉色忽地驚悚。
他抓住了父親的手臂,卻忽然發現,他竟異常的沉重,堅實,自己無法扯動他,就連當初屠夫的電鋸,可以切碎一切,但在面對那個變態公子哥的跑車時,卻有些力不從心,如今的自己,明明感覺做一切都輕而易舉,但是,自己偏偏扯不動面前瘋狂怒喝著的父親。
就像幽靈扯不動活人。
像幻想裡面的人,影響不了現實中的半點事物。
下一刻,肖囂立刻將注意力集中到了炸彈上面,想要將這炸彈變成一團血肉。
同樣無法成功,一切都在以一種自己不可干涉的現實邏輯進行著。
肖囂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下一刻,他忽然從辦公室裡消失,被血肉送到了大樓外面。
……
……
“嘭!”
劇烈的爆炸聲忽然自那個辦公室裡響起,恐怖的爆炸威力與氣流撕碎了周圍的牆壁與桌廳,整個辦公室被撕得粉碎,巨大的火焰湧出了窗戶,就連大樓的另外一層,最盡頭會議室裡惶恐不安的坐著的肖父妻子和他的兒子,都在這巨大的晃動之中,驚恐的閉上了眼睛。
良久,他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不要命的衝出了會議室。
卻只看到,那間辦公室,已經被炸成了碎片,火苗兀自燃燒,沒有半點活人氣息。
只在那間辦公室外面,看到肖囂坐在了帶著轉輪的辦公椅上,默默低著頭。
“老肖……”
“爸爸……”
她與孩子都驚恐的大叫了起來,撕心裂肺,這一瞬間的恐懼幾乎讓他們突破了對肖囂的恐懼,這個女人居然想著向肖囂衝過來,拚命大叫著:“你做了什麽?你真的是瘋子,你居然可以殺掉你爸爸……你是魔鬼啊,你這樣的怪物,你怎麽敢對自己的爸爸做這樣的事……”
肖囂良久,才抬起了頭,只是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眼睛是紅的。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看著她,良久,才忽然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輕輕點頭:
“是啊,我確實是……”
“……”
女人和孩子同時被這笑容震懾,仿佛失去了靈魂。
就連這些被找來做幫手的暴徒們,此時都被肖囂的笑容嚇到,無人敢發一言。
而肖囂,則像是忽然變得意興闌珊,他抿緊了嘴角,不發一語,甚至連看都不看向著自己迎了上來的唐裝胖子,只是直接起身,去按面前電梯的下行鍵……電梯沒有反應,被剛才的爆炸衝擊,出現了故障,但肖囂表情忽然變得憤怒,用力在電梯按鍵上,拍了一掌。
電梯忽然正常運轉,並很快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肖囂進入電梯,徑直下落,再也沒有回頭看爆炸的現場,或是任何人一眼。
……
……
“他殺了肖至功?”
黑門城一個俱樂部的秘密據點裡,牧羊人與黑森林生物實驗室的特別調查員得知了這個消息,全都陷入了震驚的呆滯之中,良久,才帶著驚悚的語調歎道:“真夠瘋狂的啊……”
“母體的力量,對人的影響這麽深的嗎?”
“……”
“他怎麽會這麽殘忍?”
穿著西裝的短發女人聲音都帶著恐懼:“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如你所願的被控制?”
“我甚至可以認定,他是黑森林有史以來,最失敗的試藥者……”
“……”
“那怎麽可能?”
牧羊人也是反應了好久,才笑了起來,道:“與他承受的痛苦相比,我認為這不算什麽。”
“或許,也只有這樣的人,才真有可能找到他的第四元素……”
“……獲取母體的更高權限吧?”
“……”
“……”
“你現在在哪裡?”
楊佳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肖囂正漫無目的走在街道上,任由身邊的鳴笛聲混亂響著。
“我?”
他聽出了楊佳聲音裡的緊張,只是有些無力關心這緊張來自何處。
有些機械的回答道:“我剛剛和我爸爸見了一面。”
“你爸爸?”
楊佳明顯吃了一驚,下意識道:“你們說了什麽?”
“只是吵了一架。”
肖囂木納的道:“就像很多父子之間的吵架一樣,誰也說服不了誰。”
楊佳難以理解的聽著他這冷靜的口吻:“然後呢?”
肖囂微微沉默,慢慢的回答:“他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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