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雨水顯得格外冰涼了一些,任平生站在布政使司大門口,抬頭望去,雨水自鉛雲而下,紛紛揚揚,瀟瀟灑灑,落在門外廣闊筆直而悠長的朱雀大街上,朦朧雨幕之後,隱約看到那雄偉的城牆。
一陣風吹來,吹在人的臉上,像是刀子一樣,刺的生疼!
馬蹄與青石碰撞的聲音中,淺窪處積存的雨水被馬蹄踐踏迸射。一隊大約百人的隊伍,從朱雀大街上漸行漸近。
“籲~”
一拉韁繩,一身黑裳,身披大紅色披風的公公李富貴,停了下來。
當他定睛一看,竟然看到任平生親自在大門口迎接的時候,怔了一下後,連忙跳下馬來,朝著任平生躬身行禮說道:“任公竟親自出門相迎,真是愧煞咱家了。”
“去年一別,公公風采依舊啊。”
任平生上前一步,將李富貴扶了起來:“走,咱們進去說話。”
當李富貴於中門進入,踏過場地廣闊的前衙,走進後宅的時候,也看到了地面上啟開的青石磚,下面露出墨綠色的土壤,讓他神色怔然,不由蹲下身子,也不嫌地上髒汙,撚起了被雨水浸泡後的墨綠色泥漿。
入手滑膩,湊到鼻端聞了聞,一股草腥味撲鼻而來,再看到還沒有處理的那些枯槁的樹木,不由歎道:“任公此次為百姓、為朝廷除去一害,真是功德無量。
王安國枉顧皇恩,草菅人命,荼毒地方,該當有此一報!”
進了屋裡,李富貴在侍女端來的銅盆中洗乾淨了手。
“李公公一路風塵,偏廳之中正在準備接風的酒菜。”
任平生邀請李富貴入座。
分主客坐下以後,李富貴和任平生拱手說道:“如今中州省處於戰亂之中,大片地盤已經被北皖集團的劉字旗所控制,咱家出來這一趟,還是繞行了新盤省,從虎方碼頭乘船到東陽郡碼頭,才來到吳州省。
短短不到兩年時間,東陽郡、雲台郡之變化,令人瞠目結舌!
那水泥路、火車,簡直是人間神跡!我還再青城鎮采購了幾輛自行車,等回去南陽都城的時候,謹獻給陛下。
陛下最喜歡這些個新奇的東西······”
一路走來,李富貴感慨萬千。
他知道,陛下自然也明白,任平生並不是什麽忠心的臣子。
但是,這個人的能力卻是令人無法不承認的。
在這一片大地上,如果總統著看一遍的話,全天下對於大景皇朝威脅最大的,李富貴覺得就是這個吳州省!
但是,如今已經病入膏肓的大景朝廷,最忌憚的卻不是吳州省,不是任平生。
而是已經糜爛北方中原數省的,那些已經將京州省夾在中間的賊寇們!
如今一切,不過是遠交近攻,飲鴆止渴,保存生機,以謀後路罷了。
任平生笑道:“公公何必破費,回去路過青城鎮的時候,我送幾輛就是。”
“那就多謝任公了。”
李富貴拱手而笑道:“王安國一事上報朝廷以後,陛下勃然大怒,對於任公卻是欣賞的很,此次力排眾議,封任公為‘吳王’,以後咱家要稱呼任公為‘殿下’了。
陛下對於王爺之欣賞,我從未見過有出王爺之右者,自大景開國之後,異姓封王者可是屈指可數啊!”
李富貴衝著任平生拱手說道。
“陛下厚愛了。”
任平生朝北拱手笑道。
李富貴察言觀色,沒有在任平生的臉上看到任何他想要看到表情,諸如驚喜、意外、興奮、歡快、感激等常在封賞聖旨之後看到的表情,一個也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有的只是平淡的微笑。
明明年紀不大,但情緒卻如此平穩,心思一點都不會浮現於臉上,城府之深沉,人生罕見啊!
李富貴和任平生略作攀談過後,從身邊小太監手裡的托盤之中,拿起了錦黃色聖旨,走一遍流程。
有了上次打樣,任平生端坐於椅子上,李富貴神色也沒有任何變化,直接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任平生聽著聖旨,端起了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對他來說,皇帝的封賞,象征意義已經大過實際意義。
大景朝廷龍椅上的那位顯然也知道這點,聖旨的篇幅並不長,全篇誇耀任平生為人磊落,功績卓然,有功於社稷,福澤於地方,有他任平生為官一方,乃天下蒼生之福氣,乃大景朝廷之柱石等等。
最後才是重點,任平生也豎起了耳朵。
“賜吳王爵位,封地吳州省,開府建牙,一切按照親王規製······”
聖旨裡封賞的內容,都是任平生已經拿到手的東西,並不因聖旨而改變半分。
即便沒有聖旨,以任平生如今在吳州省民間的威望,也已經是樹大根深,不可撼動了。
有了這一篇聖旨,也只是在法理性上站住了腳跟,屬於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任平生接過由芍藥轉呈過來的聖旨,對內容掃了一遍。
“吳王、吳王······”任平生念了幾聲,卻對著李富貴搖搖頭,直言說道:“我不喜歡這個封號。”
“呃。”
本來正欲落座的李富貴聞言,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這位新出爐的王爺,一開始便已經做足了姿態,甚至親自出門迎接自己的這個閹人,如今卻突然轉變態度,令他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隻得小心翼翼問道:“敢問王爺,可否明示?”
“我不喜吳王這個封號。”
任平生再次說道。
“或許王爺還不知吳王的由來,太祖皇帝雖然是平山人,但發跡於吳州省,曾經······”
李富貴試圖解釋說道。
“我自然知道,這是景朝太祖皇帝尚未登基之前,所使用過的封號,很是尊崇。”
任平生打斷李富貴所言,搖搖頭:“但我看以‘齊’為封號,我更喜歡。”
他不只是想更換稱號,更重要的是想表達一種態度。他任平生,並不是朝廷的附庸,朝廷也不要想著以一個華而不實的王爵名號封賞,就想著提出任何非分的想法。
吳州省從今以後就是姓任了,吳州省從此以後,就只能有一個聲音,其余誰的話都不好使。
任平生的態度,讓李富貴很是敏感的感受到了這個意思。
他點了點頭,行李說道:“我會上奏陛下,一切還要等陛下定奪。”
“好。”
任平生見到李富貴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笑著站了起來,走到李富貴跟前,拉著他的手說道:“走,前兩日剛剛在山裡打到一隻成了精的水系梅花鹿,這種精怪,肉質最為細嫩,李公公可是有口福了。”
走在連廊之中,雨水淅淅瀝瀝,廊下侍女丫頭,見到任平生和李富貴走來,紛紛站定兩側讓出路來,低頭彎腰行禮,待到眾人走遠,才站起身來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
“小蓮,你等等我。”
一個矮個子的小姑娘挎著籃子追上了前面身穿青色布衣,腦後插著一根烏木發釵的女孩。
“噓,小聲點,老爺剛剛過去,要是驚擾到老爺,可有你好果子吃!”
小蓮連忙製止說道。
這嚇得小矮個連忙收聲捂住了嘴巴,左右看看沒有人注意她們,她才松了一口氣。
“我們還是快點出去吧,不要耽誤了如畫管事的事情。”
小蓮打起了油紙傘,拉著小矮個匆匆沿著連廊小徑,從後巷的小門出去。
悠長的而濕潤的小巷中,兩人踩著青石磚上的水花,快步朝著外邊的朱雀大街走去。
“青城鎮的青天布!”
“青天布,一匹布隻八百八十文,都來看一看啊!”
朦朧的雨幕之中,一陣吳北口音的叫喊傳入她們的耳朵裡。
“青城鎮的布都賣到這裡來啦!”
小蓮驚訝的看著街邊上,擋雨棚下面的一架馬車上,正有商販在當街叫賣布匹。
馬車周圍,已經被陽江城的百姓們擠得水泄不通。
陽江城裡的布匹,即便是最便宜的棉布,也要賣到10兩銀子一匹,而絲綢等絹帛,更是能賣到幾十上百兩銀子。
而這種青天布,在陽江城的百姓眼中,八百多文錢,和白送也沒太大區別了,一窩蜂的擠過來,頗有一種手快有手慢無的樣子。一時手裡銅錢不湊手的,便買上幾尺,手裡銀錢足夠的,更是成匹買!
就小蓮和小矮子路過又回來的這十幾分鍾裡,竟然已經被搶光了!
只剩下吉祥商行的人,在風中凌亂。
實在是太火爆了,還是下著雨,竟然不過是喊了幾嗓子,就已經賣完了!相比東陽郡、古沂郡這些地方,只能說不愧是吳州首府,陽江城的百姓就是家境比別處殷實!
“沒了,真的沒了。不過大家請認準我們吉祥商行,這幾天我們還會來一批青天布,還會在這朱雀大街上找幾件鋪子,屆時還是這個價格,還請老鄉們多支持!”
管事跳到了馬車,朝著沒買到布匹的百姓團團作揖,大聲說道。
“好,還是這個質量,還是這個價格,我們一定支持!”
有百姓大聲說道。
“對對對,但你們到時候漲價了,我們可不依你。”
沒買到布的百姓,嚷嚷說道。
“各位老鄉或許不知,這青天布乃是產自青城鎮,是任都督當時見到青城百姓衣不蔽體,冬日艱難,頻有凍死者,心中不忍,為了讓當地百姓能夠溫暖過冬,特意創造新的織布機器和技藝,所織造出來的布匹。
這可是都督一心為民的心血,我們敢以次充好嗎?我們能把它賣高了嗎?請大家認準我們吉祥商行,監督我們吉祥商行,我們是老字號了,而且也是龍遊商會的成員,肯定會誠信經營的!”
管事大聲的朝著百姓們說道。
說到了任都督,百姓們頓時點頭,覺得這夥計說話可信了很多!
如今,任都督就是一面金字招牌,踐行民本思想,為民紓難,加上一些列神話色彩的故事,靠著口口傳播,再輔以報刊、戲曲、說書、書籍、商隊等等一系列的宣傳傳播,他的民間公信力早已經超過了各地官府。
當雨幕之中圍觀的百姓散去的時候,青天布的故事,以及吉祥商行同樣深入了他們的心中。
“掌櫃,這布匹這麽火爆,我們為什麽不趁機多賣些價格,等到其他商號也來了,咱們可就賺不到這麽多年了。”
有夥計衝著剛剛從馬車上跳下來的管事說道。
“你這是什麽說法,咱們吉祥商行可不是做一錘子買賣的,而是一塊響當當的牌子。
而且,現在陳連長可是我們的姑爺!陳連長何許人也?那可是任都督的貼身護衛長,那是鐵杆親信!
來之前老爺特意囑咐過,在吳州省做生意,萬萬不能做了讓百姓戳脊梁骨的事情,否則名聲壞了,陳姑爺因此而放棄胡家,那才是得不償失的事!”
管事囑咐夥計們說道:“如今老爺把家聲看的比什麽都重要,我等在外,必須心懷警惕,不得胡作非為,都懂了麽!”
“懂了懂了!”
夥計們連連點頭。
“懂了就都規矩一點。青天布,八百八十文,已經比青城鎮貴了八倍還多,所得利益已經不小了。
接下來,還有十幾車青天布過來,屆時就是我們吉祥布行在陽江城一炮而紅的日子!”
管事心中振奮,雙眼看向天空,雖然陰雨延綿,但對他來說,陽江城確實他事業的新起點,讓他充滿了期待。
“誒?衙門那邊飛上天的是什麽?速度好快啊!”
管事看到,一道碧青色的身影,衝天而起,竟如同一根箭矢一樣飛射而去,不過片刻之間,就已經衝破了雲層,再也看之不見了。
“像是什麽猛禽呢。算了,管它是什麽呢,是從布政使司衙門飛出去的,那些大人物們的事情,也不是我一個升鬥小民該操心的。”
管事低下頭來,招呼商隊的夥計,一起在街上邊走,邊打聽商鋪出租的牙行。
而剛剛放走了碧眼雕的李富貴,此時正站在屋簷下,滿目憂色。
“乾爹,陛下能同意嗎?這個任平·····任王爺,可算是抗旨不遵了,違抗聖命了!”
一直跟在李富貴身邊的小太監被瞪了一眼,連忙改了口。
“陛下會同意的。”
李富貴歎息一聲。
如今這時局,任平生這樣能夠保持中立,還願意給朝廷讓出糧道,讓朝廷從河谷、皖南、建安等南方諸省運糧,還能願意為朝廷開放東陽郡出海港口,就已經足以值得拉攏了!
抗旨不遵算什麽?
如果朝廷真的與對方交惡, 對方一旦截斷南方糧道,那南方數省產出的糧食,只能繞過皖省、燕州省往西,路途遙遠、且窮山惡水道路不通,還極易受到邊民劫掠。
或者往南下南海,則海寇眾多,水波凶惡,一旦海船翻覆,立即就會對朝廷造成沉重打擊!
說是吳州省直接卡住了朝廷的糧道咽喉,一點也不為過!
小太監說道:“那,乾爹來時所說,勸王爺出兵中州,剿北皖賊寇的諫言······”
李富貴搖搖頭:“一切憑吳王心意罷了。”
吳王都敢抗旨不遵了,豈會聽從朝廷調令?
他的態度已經無比明確的擺給他、擺給陛下、擺給朝廷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