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野憐世與七生結緣,雙雙落入尼斯托公司之手,如今等待著她們生命的終點。
“我要喝咖啡。”七生結緣說。她坐在榻榻米上,目光不自然地飄來飄去。
這是座乾淨僻靜的辦公室,落地窗外就是上京風情,城市建築鱗次櫛比,隨處可見蒼白的辦公樓與蔚藍天青的商廈,其間又夾雜廣告飛艇與巨幕動漫,拚湊成華麗絢爛的人造風景。
戰爭像在這座巨型都市的面頰上輕輕劃了一刀,幾個晚上就會自行康復,看不出任何疤痕。現代公司都市實在太過龐大,可以被摧毀,但無法被佔領。
“不許喝咖啡,對身體不好。”桐野憐世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穿著七生結緣從未見過的時髦衣服,她蒼白的手指飛快地掠過開水壺、茶壺、杯具、茶葉罐、瓷碗和實木茶盤,“喝妾身給你泡的茶!”
“我不要,”七生結緣的雙腿往內縮,她身穿淡綠色的傳統服飾,用粉色系帶串著,“茶葉清理起來很麻煩。”
她的兩隻腳很好看,七生結緣從來不喜歡穿鞋,從狐狸的狀態開始,足部就一直是用來給人看的,所以要好好保養。
她腳趾靈活,白皙嫩滑,而且在人的狀態下總是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從未沾過野地,故而潔淨無瑕。
“我來清理。”桐野憐世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說。
七生結緣翻過身,躺在榻榻米深處。等桐野憐世端著茶過來、跪在榻榻米上分她一杯,她才轉頭來勉強喝了點。
“尼斯托公司會怎麽處置我們?”七生結緣小聲問。
“不知道。”桐野憐世的目光也變得和七生結緣之前一樣,不自覺地飄來飄去,沒有一個專注點。
桐野憐世站起來,把空茶杯放下,心裡堵得慌,這些日子像驚濤駭浪一樣。她們失去了地位、資產和護衛,只剩彼此,沒有任何人關心她們的未來。
除了結緣,自己其實並不認識任何人。桐野憐世默默想著,思緒繁雜。
萬相魔力,本來就沒有固定形貌,在不同人眼中不斷改容易貌,臉也是一張張換著,不停更換外觀。
說到底人們不都是靠臉來分辨同類的嗎?通過妖術,自己每換一個形貌,上一個形貌所代表的人就徹底死去,自己是一個連續死去七次的人,再多的社交關系也無法保留,反覆清空。
只剩下結緣,七生結緣。
她聞到狐狸的味道,側頭看到七生結緣已經變成了大狐狸,用尖銳的牙齒把茶杯叼到她手中,她伸手輕輕撫摸七生結緣臉上的白色絨毛,這隻大狐狸有著好看的粉色眼影,是桐野憐世畫上去的。
“為什麽要變回來呢?”桐野憐世輕聲說,“你啊你……表現出一副妖怪的樣子,豈不是更難被世人所容嗎?他們會朝你開槍。”
“你很久沒見過我這個樣子了。”七生結緣的頭輕輕蹭著桐野憐世的臉,“過去在神林家族的竹林裡,有個魔女變形成你的樣子來招引我,一下把我勾住了。是啊,我仍然想你,一直想。”
桐野憐世輕輕躺在地上,躺在七生結緣柔軟溫暖的脖子旁邊,一遍遍用手揉順七生結緣的毛發。
那是多麽熟悉的毛發,長絨的,很容易打理,手感極好。
摸過動物的人必然有這樣一種體驗,指尖觸感很微妙,但並非全部,因為在那纖細毛發之下就是它們滾燙的身軀,熱乎乎的,她能感受到的不僅有血液流動,還有外皮包裹下的骨頭和肌肉。
堅實、熱切的觸感與柔軟的毛發手感相混,令人愛不釋手。
但很快就要結束了。
桐野憐世感受到這一切正走向無可避免的衰頹和崩潰,
她們是舊時代最後的余黨,京都無限最後的成雙符號,只有她們的鮮血能為前時代劃上句號。現在能做的,也只有把最後的心聲說給七生結緣聽。
“我對你做過壞事。”桐野憐世閉上眼睛,“就那樣自以為是的離開了公司,把爛攤子留給你,讓你一個人苦苦支撐。”
“沒關系。”七生結緣也閉上眼睛。
“我快要老死了。魔女常駐青春但也有代價,我的頭髮會枯落,皮膚會起皺,眼睛會變難看,身體會皺縮,魔女的晚年是又醜又可悲的。”
“沒關系。”
“我現在被一個邪惡的魔女抓住了,被迫跟著她辦事,一直都很痛苦,在她的授意下不停工作。在她身邊真的很不舒服。”
“沒關系,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
桐野憐世默默無言。
“讓他們殺死我們吧。”桐野憐世想死在七生結緣身邊。
“好啊。”七生結緣沒有睜開眼睛,“讓我們的性命一起終結吧。”
“就怕他們隻殺了我們中的一個,留下另一個。”桐野憐世站起來,跪在七生結緣面前,捧起它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吻七生結緣,“我好怕,如果那樣的話請你一定要活下去,請你一定要代替我活下去。”
“憐世……憐世……”七生結緣用細如蚊呐的聲音說,沒有睜開眼睛,“……我隻想你知道,從很久以前到現在,我一次後悔也沒有。”
太陽在屋裡投下的影子一點點移動。
自己把所有秘密和儀式都帶進墳墓裡。桐野憐世看著日影。
她躺在七生結緣身邊,不知何時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她聽到一些地方傳來槍聲,尼斯托公司的人在處決死刑犯,這樣的槍聲把她從夢一般的環境中拖回來面對現實,她的夢裡灰蒙蒙一片,亦如她的本貌。
她轉頭髮現大狐狸消失了,驚恐地爬起來,滿腦子都是她的屍體,轉眼卻看到電燈亮起,七生結緣變回人形,在桌子前埋頭畫著漫畫,是《Siphon!》的第22話,兩周前就該更新了。
“我把我們的故事畫成漫畫了哦。”七生結緣把分鏡草稿轉過來給桐野憐世看,是她們在遊樂園玩的經歷。
桐野憐世仔細端詳畫面,在過山車的座位上,七生結緣把綠色糕點塞進桐野憐世嘴裡,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她自己都記不清。
“一邊坐過山車一邊給對方喂點心,這樣的視覺衝擊是不夠的。”桐野憐世走上去,把草稿按下,“如果你要吸引更多的讀者,你得讓她們在過山車上接吻,否則這一話的吸引力就太差了。”
“但我們那天沒有接吻,這樣畫不符合現實。”七生結緣苦惱地看著草稿,“莪不要為了讀者的反饋去修改自己的作品。”
“你已經是成熟的商業漫畫家了,”桐野憐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根據市場環境意見去創作是你的責任。而且這是虛構作品,不需要考慮現實。你有沒有收到過一份對你作品非常詳細的意見和指導?那是我寫給你的。”
“收到了。”七生結緣在分鏡草稿上塗塗畫畫,重新構圖,“之前我就感到奇怪,誰會看漫畫看得那麽仔細呢,原來真的是你啊。 ”
桐野憐世仔細看著草稿。
她本想說“明天我來幫你畫分鏡”,又想到她們其實並沒有明天,便默默低下頭來,等著行刑隊的指示。
“如果畫不完怎麽辦?”桐野憐世感到恍惚。
“我一開始就沒想過畫完。”七生結緣低頭專心致志地繪畫,“我一直都知道,我們不可能活到它正常完稿的。”
晚些時候,第一批審判完全結束,桐野憐世看到徐煬上樓走進辦公室,她知道大幕落下,此人能輕易裁定她們的未來。
徐煬在房間裡轉了轉,看到桌上的畫稿,詢問她們需要什麽東西,七生結緣要一個繪圖板,桐野憐世要毛刷和清潔劑。收集了她們的需求清單後,徐煬就動身離開。
“我們的未來是怎麽樣的?”桐野憐世見他離開,忍不住問,“你能決定吧,你的一句話就能決定吧,尼斯托公司到底會怎樣處置我們——請現在就告訴妾身好嗎?”
“你們的未來,”徐煬出門去,“已經被你們自己決定了。”
桐野憐世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活下來了。她飛快地轉過身,迅速把七生結緣從座位上趕走,拿起她的筆,狠狠地修改《Siphon!》裡的內容。
“你畫分鏡有太多壞習慣!一百年前我就跟你說過了。”桐野憐世低頭絮語,“真是的……給我來點長進啊。”
“是、是。”
“還有,放假去遊樂園,我們在過山車上親一次,那這一話的內容也就不算亂畫了。”桐野憐世在草稿紙上勾線。
七生結緣站在牆角,只是低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