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拉在黑暗的辦公室當中發布無數命令，控制尼斯托公司日趨龐大的軍勢和錯綜複雜的內外狀況。

“無論發生什麽，繼續戰鬥下去，莉拉，不要回頭看。”

這是徐煬的留言，早在戰前莉拉就已收到。

徐煬知道自己會在希利斯之海深陷重圍，更知道莉拉會為此痛苦萬分，故而留下消息，要她克服這份關懷，迫使她拋下痛苦向前邁進。

莉拉怎能忽略徐煬在這場戰爭中的角色！她本該停下腳步回去照顧他。

她是最有理由回去的人，莉拉不過是主人的小小仆隸，不管身份地位如何，這一點都不會發生變化。

這場戰爭以主人的安全、健康甚至性命為代價，但她仍得繼續下去，她不能回頭看。

直到完全勝利。

佔領希盛神宮，這是個重要節點，第二次公開講話就要展開，莉拉沉默地整理思路，首先，後續戰鬥還是要靠尼斯托公司自己。

有些事顯而易見——市民是很難被調動的。

北部列島是全世界城市化率最高的地方，達到驚人的97%，這裡的都市文化極度繁榮。

公司集中了最強大的力量，將人們轉化為工具和耗材，市民像犧牲品一樣被置於不利地位，跟奴隸與牲畜一樣工作到死，使其極端貧窮，長期處在缺乏住房與醫療的貧瘠狀態中，忍受無孔不入的監管與信息控制，難以接觸高等教育和普惠服務。

按理說，此等壓抑條件應能促成大規模反抗，但自動化機器早已取代密集而團結的體力勞動，如今遍布城市的是各類服務業從事者以及依附於公司的腦力工作者。

這些市民在立場上更容易同情公司，因為公司為其提供崗位、商品和高度多元化的娛樂服務，使其天然成為公司主義的捍衛者，崇尚自由繁榮的城市生活，並永遠處在一盤散沙的狀態中。

收入的分化和刻意設計的金字塔層級又促使他們往上攀爬，互相攀比收入與學歷，自我中心，唯利是圖，戀權慕利，缺乏志氣，被生活的壓力折磨到失去自由思考的余地，更陷入彼此隔絕的原子化狀態。

此外，“退路”也很多，上京活不下去就去安久市，安久市找不到工作就去會津城，會津城都活不了，還有郊區的鐵皮屋，批發價拿營養膏，理論上一個月賺100就能活，而餓不死就不會想著起事。

故此，軟弱的思潮深植於市民心中，現在去對抗公司主義的強大宣傳機器更是不切實際的，市民目前最期盼的也是安定秩序，而非主動加入亂局。

現階段，要消除公司帶來的麻煩，必須建立一個與之對等的經濟形式，建構一個巨大的、橫跨多領域的組織，將原本分裂又互相仇視的專家、技工、士兵和魔女們緊密聯合在一條陣線上，這才有了如今的尼斯托公司。

莉拉整理檔案，希盛神宮裡有很多能用來對付他們自己的材料。

“……尼斯托公司已經佔領希盛神宮。”莉拉在神宮內的高級私人辦公室發表講話，“但武裝衝突還將持續，因為新希盛不肯正式宣布投降。”

她坐在昂貴的靠背椅上，換了一身漆黑正裝。

這一切相得益彰，仿佛整間辦公室初來便是為她量身訂造，這座辦公室原被稱為“合殿”，往往由本間紀子的主要繼承者所使用，上一個端坐於此發號施令者是黑川加奈。

黑川加奈地位重要，帶領希盛的兒女們進行反抗。源朝宗死後，新希盛的首席董事職位自動移交到她手中，允許她在泰西洲的布裡塔尼亞大區繼續實行統治。

“從希盛神宮的檔案庫裡，

”莉拉公布，“我們已經證實所謂的‘希盛’集團長期以來利用世紀淨土系統對市民進行大規模監控，隨意地購買和存儲所有市民的聊天日志、私人數據、社交關系狀況、語音通信、遺傳信息檔案和公網文件傳輸目錄，用來向消費品公司和數據分析公司兜售，以求獲得更好的針對性營銷策略。同時也被希盛用來進行大量秘密處決工作，他們逮捕監禁和消除異見分子，殺戮反抗者，草菅人命，無法無天，令市民們生活在暴力威脅的恐懼當中。”最大規模的公司檔案解密正在展開，自是吸引了市民注意。

“什麽?”

“還有這種事！”

“太嚇人了……”

“一個個都裝外地人是吧。”

收聽資訊的市民們嘀嘀咕咕，分享見聞。年複一年積累的不平之氣凝聚起來，又會形成另一種力量。

位於倫德尼姆的黑川加奈，如今在她房間內皺眉觀看莉拉公布的企業秘聞。

“這是沒有意義的。”源朝宗的意識備份在旁邊的終端中解釋。

他被打敗並且殺死，但像他們這樣的高級企業家在世界各地都有備份，現在連他們共同的母親本間紀子在恢復青春後也進行手術，將意識上傳，達成類似的不死狀況，成為永生的企業神明，形成不朽集團。

“沒有意義?”黑川加奈喃喃道，“你丟了希盛神宮。”

“不不……我說的是這位年輕社長說的什麽大規模監聽。”源朝宗解釋，“市民早就習慣這一點了，如果說公司從來沒監視過他們的手機信息，他們自己也不可能相信。”

“有些事不能擺在台面上。”黑川加奈低語，“無良媒體瘋狂轉發這些新聞，新希盛的產品從此跟醜聞掛鉤，你想看我們的二季度銷量跳水嗎?”

“我們的公關部門也在挖尼斯托公司的黑料。”源朝宗解釋，“他們跟臭烘烘的鼠人勾結，這比我們的事可怕多了。”

“尼斯托公司根本就沒上市。”黑川加奈歎氣，“他們是一個采取合作製的勞工聯合體，根本不用恐懼外部公眾和投資人的意見，內部各司其職就夠了。”

黑川加奈擔心的是，一旦莉拉將希盛神宮內備份的那些關鍵信息全部公開，新希盛的名譽將跌到谷底，股價也會進一步崩潰，這是她最不願看到的事實。

全世界媒體公司都將莉拉的公告直播同步轉發，確保全世界訂戶和網民都能看到一家大企業的所有黑料被抖漏出來。

嚴格來說希盛乾的事情跟新希盛關聯不大，滿手血腥的間諜和密探都是本間紀子的人，但一般人壓根懶得分清二者關系。黑川加奈恐怕新希盛的招牌會連帶蒙塵，乃至一蹶不振。

希盛神宮被攻陷，如此巨大的損失已成事實。她只能忍受壓力，繼續觀看資訊，一邊不斷要求公關部門急速處理。

“此外，希盛集團也確切與以下危害社會、違反公司聯盟法正當競爭原則的軍事諜報行動有關。”莉拉打開另一份報告。

黑川加奈屏住呼吸。

“偽造薔薇醫學公司年度財政計劃來影響交易，”莉拉將一份份檔案解密並公之於眾，“對龍舌蘭洲房產企業聯盟展開信息竊取、綁架北方軍工高管並進行思維拷貝、惡意仿製天樞製物納米盔甲技術、對白晝科技公司駐埃斯巴尼亞辦事處進行轟炸、向康斯坦丁尼耶城市地鐵發動駭人聽聞的侵襲、暗殺改革人士和勞動協會領袖名單如下……”

希盛的負面新聞被整理成冊，為莉拉所公開。

軍事屠殺、暗中破壞、資助地下勢力、暗殺綁架、竊取技術、違反勞務合同、虐殺市民，包括聳人聽聞的生物戰悉數揭曉，可謂是有史以來內容最豐富的企業暴行合訂本。

尤其挑明了希盛跟大部分其他公司明裡暗裡的競爭！替各大公司的情報部門省去極多麻煩。

他們費盡心思想要黑入的希盛神宮，如今直接被尼斯托公司乾下來了！他們對尼斯托公司真心感激，洲際大小企業暗中向莉拉發布密函，請求調取若乾相關核心加密檔案，解析一個世紀來希盛與各家公司之間的更深密辛。

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借助神宮檔案，找清楚希盛賄賂和買通了他們中的哪些人，方便他們清理自己管理層中的蛀蟲。

“我只是要你守住希盛神宮。”黑川加奈見到希盛核心數據流失，惱怒地對源朝宗斥責。

“不是我們不努力，實在敵人太強大。”源朝宗解釋。

黑川加奈聞訊隻覺頭痛，但又有策略在手。

這些都是本間紀子在位時期的手段，她們這些繼承者可以把自己撇清。

希盛和新希盛的股價一起跳水，本間紀子現在估計也感到不滿與惱怒。

“……此外，本間紀子女士授權黑川加奈在泰西洲長期進行人種生理狀況監視與基因收集，以秘密開發專門針對白人的生物病毒……”莉拉繼續公布。

黑川加奈屏住呼吸，再難保持原先平靜。

這是她被母親派遣做的最難以啟齒的秘密工作。

她感到自己立刻就會被泰西洲公司共同委員會問責，這些事情是最不該被擺到台面上來的。

“你真的、噢……你真的?”源朝宗也有些吃驚，原以為這項計劃只是家族中流傳的謠言，沒想到本間紀子女士真有如此魄力，作出如此喪心病狂之舉。

黑川加奈關掉源朝宗棲身的終端機。

這可謂是最重磅、最聳人聽聞的消息！

黑川加奈目前就駐扎在泰西洲的布裡塔尼亞，泰西洲市民驚恐於這一秘聞，拒絕購買希盛系產品，各企業也紛紛向薔薇醫學公司發出信函，要求逮捕位於他們轄區的黑川加奈，徹查此事。

有關希盛罪惡的事情立即在網路上津津樂道起來，這樂子可太有的瞧了。

希盛神宮作為一切倒行逆施的源頭，儲存了這些重要信息的母本，即便大量檔案被轉運走，還是有無數蛛絲馬跡可供還原和發掘。

任何一家公司乾過的惡劣事件都罄竹難書，而莉拉也樂於借此在輿論戰場上痛擊新希盛。

果不其然，她一面發表講話，一面注意到新希盛的股價繼續下滑，由今年1月最高時的975資金每股下滑到330資金，整個公司的資產快速縮水。

駐扎上京的各個企業也向尼斯托公司斥巨資購買檔案，希望能分享希盛神宮中埋藏的巨量智識，為此願意與尼斯托公司合作。

信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寶貴戰略資源，尼斯托公司打下希盛神宮，從此不再缺乏這方面的重要內容。

還有大量有關生物、軍事科技、金融、神秘學等方面的重要資料，多在希盛神宮的核心機房內有所備份。

人工智能多目魔在神宮也有一台分機，如今為新主人服務，兢兢業業地幫尼斯托公司處理資料，整理成冊。

莉拉做完這一切，也算是好好利用了目前的戰果。

深夜0時，莉拉坐在辦公室深處的黑暗當中。

……新希盛還是沒有選擇投降。

黑川加奈仍在主持戰鬥。

她比其他“希盛的兒女”要狡猾冷漠太多，只有到最後一刻才會投子認輸，如今也只是召開一場場發布會，解釋希盛神宮中揭露出的種種秘密。

“真的非常抱歉，大部分令人痛心的事件都起源於我的母親本間紀子。”黑川加奈向記者解釋，“我們要做的是令她出面解釋這一切，希望大家在聽到本間紀子的聲音之後再作出自己的判斷。”

看著熒幕上黑川加奈那張鎮靜自若的面龐，莉拉知道和新希盛的戰鬥恐怕還要延長，也就意味著徐煬仍然要承擔極度苛刻的壓力。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尼斯托公司和新希盛仍然處於交戰狀態。

莉拉推測有那麽一點機會，黑川加奈將主動求和，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畢竟她目前位於遙遠的布裡塔尼亞，掌握著希盛位於泰西洲的資源，仍然可以對付北部列島。公司在正面戰場上落敗了，但誰說打贏一兩次戰役就能扳倒一家公司呢?

她盯著屏幕上申請停戰的郵件，她早就擬好了，她不想讓主人繼續面臨危險。

只要發送出去黑川加奈大概率會選擇同意休戰，因為這代表尼斯托公司的妥協。

求和也不是好選擇，現在只是行軍的第一步，新希盛在北部列島還殘存著許多勢力，如果不把它們清理乾淨，把希盛神宮的攻佔當做全面勝利，那一切就都——

不要回頭看， 莉拉。不要回頭看。

她關掉頁面，沒有把停戰郵件發出。

主人，莉拉沒有回頭，莉拉只是覺得很孤單。她默默想著。

如果回頭看不到主人，往前走做什麽?

莉拉只要在主人身邊，不管被主人怎麽對待也好，只要主人開心。

她蜷縮在位子上，像受傷的小動物一樣，回憶主人的懷抱，直到法洛莎出現在她面前，莉拉才迅速坐正。

“還有多久才能結束這場戰爭?”法洛莎低聲問，“我們都讓空艦投降了。”

“但他們的新領袖會繼續打上至少半年，直到無計可施，失血至死。”莉拉冷聲回答，“畢竟是大公司，新希盛永遠有余力跟我們繼續廝殺。”

法洛莎向前傾身，她從莉拉的狀態中捕捉到一絲動搖。

“你不想打了?你怕徐煬死在機器裡?”法洛莎盯著她。

“是。”

“我想了很久。”法洛莎背對她，莉拉看到法洛莎的鬥篷流光溢彩，照亮暗夜，“我也和你一樣想過就此罷手，讓他免於折磨。但我知道不行，他即便以這樣的方式獲救，他也會感到自責。所以我們必須把這場戰鬥完美地結束，然後再花時間去保護和治療他，他最大的理想是讓這一切物有所值，中途罷手不符合他的本意。”

“你想怎麽結束戰爭?求和?”莉拉打開那封停戰郵件，“我們沒法遠征，黑川加奈躲在他們位於西半球的工廠和基地，很多公司仍然願意和他們合作。”

法洛莎發出輕蔑的笑聲。

“打開NCER核武庫，向泰西洲發射核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