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令人毛骨悚然的龍門府邸第二層,陸鏡沿著一條黑色的岩脊往下走,同時再次打開記錄儀。
“……從龍門府邸往下,就是弱水之底,能見度很低,原先還有朦朧天光能透過弱水照下,現在連這點光都沒有了……”陸鏡一邊往前一邊輕聲記錄。
“不用記錄了,小心敵人。”王景璿利索地說。
陸鏡低頭檢查眼前道路,這是她少數能看清的東西了。
她面前有條小徑,兩旁都是石壁,隻留下一條寬大空隙,能容兩三人結伴行走,它並非筆直向前,而是曲折蜿蜒。
這樣原始的岩土道路本該崎區難行,但陸鏡卻覺得腳下光滑平坦。為什麽呢?
陸鏡忽然明白。她們絕不是第一批來的,數百代先民曾穿過這條隧道,用自己的草鞋和雙腳踏平了地面,陸鏡聆聽自己的足音,仿佛聽到的是歷史的回聲。
李輕言的傷很重,拖拖拉拉地跟在後面,沒人去催她。王景璿在隧道出口處停下,示意陸鏡檢查牆上壁畫。
順著王景璿手指的方向望去,陸鏡望見岩壁上刻了許多壁畫,經過許多人信手塗抹,整幅畫已經相當完善,顏料鮮豔,陸鏡懷疑幾個月前剛有人來這重修壁畫,它太精美了。
陸鏡沉默地凝視壁畫,人們竭力繪製了一條巨龍,很可能就是盤淵,它穿行在雲層當中,體態極長,但它不是壁畫的主角,構成壁畫的大部分內容是人的紛爭和廝殺。
在盤淵修長龐大的體型之下,人們在大地上互相征伐,他們狩獵、修築祭壇、營造城市,而盤淵則騰雲駕霧,它的眼眸被精心凋出立體形狀,仿佛在凝視一切穿過隧道之人。
盤淵,我們是來找你的。陸鏡默想著。如果你真的是統禦夏的神明,那你就現身來幫幫我們吧。
轉瞬間陸鏡又意識到自己想法之可笑,看看這邊壁畫吧,它不是道盡了真相嗎?無論地上人們如何紛爭、廝殺,盤淵都不會下到地面施以影響。
人們一廂情願,相信是自己的複雜儀式從盤淵那禱來了風調雨順,事實並非如此,一切只是自然規律。
天地不仁。
穿過繪有壁畫的隧道,陸鏡看到石廊在她面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廣袤的草地。
很難想象在弱水底下、暗無天日的地方竟有一片芳草妻妻,像翠綠地毯一樣等人踐踏。
陸鏡抱著自己的步槍往前走,感到喉嚨愈發乾澀,她聽到弱水嘩嘩落底的巨響,這時她才注意到這響聲有多麽劇烈,自己之前一直沒聽清,原是因自己早被弱水的巨響給震得半聾。
黑色水潭就在她們面前,這就是真正的弱水之底。
陸鏡回望龍門府邸,它屹立在她們背後的山崖上,仍舊是金碧輝煌,花草樹木和別院宅邸無限生長,一點看不到盡頭,若非早知那裡詭異無人,陸鏡恐怕會將龍門府邸當成一座稀世的蜃樓城。
也是從這裡回頭遠眺,她才意識到自己三人一起走了多遠,至少五六萬米的距離是有的。
被盧小姐遣送下來,一路深入險境,穿過廣袤無邊的龍門府邸,最終來到弱水之底。
“我們到了。”陸鏡回頭看。
王景璿仍然表現出一種奇怪的自信和冷靜,不像過去那樣怯懦;李輕言則疲憊不堪。
“那就是……盤淵真正沉睡之所嗎?”王景璿站在水邊草地上眺望。
透過一片黑暗,陸鏡望見水嶼遠方的奇觀。
那不是像龍門府邸那樣大規模的古典園林和院落集群,而是一座壯觀的皇宮。
真正的……龍宮!
需要攀登上千級的素白玉階才能抵達龍宮門扉,正面的主殿富麗堂皇,周圍的副殿和側廊更是式樣莊嚴,朱牆金瓦,是為最高一級的配色風格,僅用在帝王家。
它的入口閃閃發光,被無數燈火照亮,宮殿頂端的飛簷十分曲折,末端都吊著燈籠。火燭都漂亮得要命,不斷搖晃,仿佛在揮手招引陸鏡她們。
陸鏡左右尋找合適的船隻用來泅渡,她們得想盡辦法到龍宮去。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沿著之前先民們踏出的路徑,竟找到一座祭壇,祭壇中央用玉杯供奉著五色土壤,它們都填得很滿,背後供奉著一面大鼎,四周都刻滿秘文。
“古代人很可能就是在這裡向盤淵祭祀的。”王景璿仔細檢查這處祭壇。
“我想辦法破解這鼎上都刻了什麽。”陸鏡將鼎面上的秘文用八卦密碼轉錄,然後用通信器一式兩份抄送到徐煬和盧思舟的營地那邊。
和之前一樣,不多時,兩邊都發來了相同解釋,為陸鏡破解秘文內容。
經過讀解鼎經內容,除去對盤淵的歌頌和溢美之詞外,陸鏡還了解到先民們渡水的辦法。
他們下到弱水之底後,便將自己的血滴在五色土上,招引一頭巨龜前來背負先民渡水抵達龍宮。
“要放血,引來一頭巨龜,你們同意嗎?”陸鏡轉頭問詢。
“放吧。”王景璿點頭,她偏在這時候伸手攙扶李輕言,明顯沒有放自己血的意思。
陸鏡將手伸向裝有五種不同顏色土壤的杯盆,用自己的劍“八方真金”割開手心,朝五色土各滴了一些血。
她們屏住呼吸,安靜地等待銘文中所述的那頭巨龜出現。
大概過了數分鍾,弱水之底便微微顫動起來,彷若有什麽龐然大物在水中遊動。
她們警惕地看向漆黑的水面,忍不住後退,做好戰鬥準備。
砰!
刺耳的破水之聲響起!
她們看到黑暗中騰起一個山巒般的巨影,在那一刻,陸鏡身體忍不住劇烈地發抖,緊繃的神經幾乎要崩裂開來,無邊無際的恐懼在腦海中彌散,幾乎將她的勇氣完全製服。
王景璿也咽了口唾沫,她看起來完全是嚇呆了,但沒有逃跑。陸鏡感到詫異,以她對王景璿的理解,王景璿不可能不逃。
李輕言則艱難地站在原地,虛弱地喘氣。
如鼎文所敘,那頭巨龜出現了,它的存在令陸鏡隻覺得自身渺小,它長近百米,背甲像城池那樣高聳,皮膚上彌漫著恐怖的肌肉結節,形成極致猙獰的紋路,只是由於黑暗太過仁慈,陸鏡無法看清它的恐怖外形。
陸鏡動彈不得,她咽了口唾沫,用數字心智約束自己的理智,然後往巨龜的方向走。
它從深水中抬起一隻前臂,它的右前爪就像馬路那樣寬,指尖猶如工業吊臂那樣龐大。
“我們……上去。”陸鏡膽戰心驚地走向巨龜的前爪。
就像走世界上最難的平衡木一樣,她在巨龜厚實的前爪上移動。她感到自己雙腳踩踏著某種潮濕的活物,這滋味讓她從腳底板涼到心尖。
王景璿和李輕言也慢慢攀上巨龜的前爪,跟著陸鏡的腳步前進,陸鏡不知道她們是怎樣鼓起勇氣朝這種怪物主動移動的。
在巨龜的甲殼邊緣,王景璿不得不發射一個抓鉤,把她和隊友們先後吊上去,它龜殼之大,以至於光是龜殼上的裂紋都足夠塞進一個人。
陸鏡、王景璿和李輕言就各自找了一條龜殼裂縫躺進去,仿佛躺入甲殼質的棺材。
巨龜轉過身,朝弱水之底泅渡,它巨大的四肢劃動流水的聲音簡直就像巨輪發動機一樣。
陸鏡感到自己正在和某種史前生物機器背靠背,她能感到巨龜無與倫比的心臟在泵動,將海量鮮血輸送到它全身各處,支撐著龐然巨獸的遊動。
陸鏡一開始還能聽到王景璿的哭聲,不多時她就不哭了,令陸鏡佩服王景璿的勇氣。
連陸鏡自己也是暗暗垂淚,她茫然、痛苦且沮喪。
長生糖的力量讓陸鏡始終陷入一種難解的半夢半醒當中,這種藥讓她產生不了絲毫獨立和反抗的想法,慢慢摧毀了陸鏡的思想。
但她知道,只要有鎮靜劑,她就還能堅持一段時間不至於發瘋,直到覲見盤淵本身。
那時她的使命也就完成,而人也可以真正休息了。
陸鏡好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夢醒後她能看到自己想看見的人。
她想回到北部列島。
雖然她對那裡的一切回憶都在長生糖的作用下分崩離析,但陸鏡想回去,想見自己真正的朋友。
想見那些不會放棄自己的人。
巨龜遊到了龍宮所在的岸邊,它慢慢停下,仿佛一艘巨輪停靠在碼頭上。
陸鏡想動,但她好害怕,冰冷的身體仿佛黏在了巨龜甲殼的裂縫中,她用雙手使勁撐住裂縫,拚命往外爬,然後再幫忙把虛弱的李輕言帶出來,王景璿則是第一個爬下龜甲的。
王景璿臉上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平靜,仿佛極大的恐怖和某種強烈的寧靜作用同時在她身上交織。
陸鏡困惑地看她,但轉瞬間又把目光轉向龍宮本身。
終於來到目的地門前了。
大浪翻湧的聲音響起,巨龜在她們身後慢慢退卻。
這頭生活在弱水中的史詩生物慢慢隱退在漆黑的波濤當中, 再看不見蹤影。也意味著陸鏡她們退無可退,不可能再回到地面上去,弱水之底的這一側可沒有祭壇,不能再讓巨龜幫她們泅渡回去。
“走完這一千級台階就是龍宮了。”陸鏡咬咬牙,扶著李輕言往上走。
她們的腳步落在白色宮階上。
就在此時,她們忽聽到一陣扇翼聲,一條龍頭鳥身的怪物飛了過來,在她們頭頂上盤旋了一陣。
它有著人的體型,左手握斧,右手持鉞,兩把武器都式樣恐怖。
“嘎!”龍雀守衛摩擦著手中的兩把武器,從中放出微微的電光,恐怕一次攻擊就能將陸鏡她們全部打敗。
“……必須吃長生糖了。”陸鏡從口袋裡拿出糖丸,轉頭看向王景璿,“我需要鎮靜劑……景璿,快把鎮靜劑給我!”
王景璿沒有動。
她的神情極詭異,仿佛混合了極大的恐懼和極大的平靜。
一種可怕的念頭在陸鏡心中湧現。
“你——你一路上把……把鎮靜劑吃完了?”陸鏡的身體向前傾斜。
“不、不好意思啊陸姐,我太緊張了!”王景璿幾乎嚇哭了,飛快地後退,“你先吃糖吧,再不吃,它就要吃我們了!”說完,她轉身朝台階上方奔去,直抵龍宮本身。
龍雀守衛咆孝著向陸鏡她們衝來。
陸鏡心頭一股怒火暴起,她本想追王景璿,轉頭看到虛弱萬分的李輕言,又停下腳步。
她感到悲苦,沒人能救她了。
陸鏡推開李輕言,隨後將又一顆長生糖嚼碎吞下。
這下,陸鏡長生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