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間紀子在雪地裡跋涉。
她呼吸急促,吐氣成霜,每一步都動作緩慢,疲憊不堪。
昂貴的襪子黏在又濕又破的鞋子上,衣服上沾滿雪花與冰晶,未經護理的頭髮披散下來,宛如野人。
少君艱難跟在母親後面。
神戰一結束,他們就趕緊逃出地堡,和母親乘坐同一艘緊急穿梭機,退到新泰西洲北部的苔原地域。
惶惶不可終日。
本間紀子能聽到兒子的腳步聲,不用看就知道兒子現在有多恐懼
他那蒼白的臉頰上必然沾滿淚水,瘦小的身體也在劇烈顫抖。
他們已很多天沒吃過比樹皮更有營養的東西了。
一百五十年的心血,就這樣醜陋地結束了嗎?精心制定的所有計劃,而今悉數陷入混亂。
資料被竊取,軍隊被擊敗。人員死的死傷的傷,幸存者如鳥獸散,降者無數,大勢已去,無人敢對本間紀子施以援手。
徐煬和法洛莎。本間紀子一想到這兩個人便如墜噩夢。是他們嗎?
怎麽可能呢?他們怎麽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北部列島、嘉龍坡、泰亞群島、熱樹洲、近東地區,一步一個腳印,到處都是他們的爪牙。
先後打敗希盛集團、黑火革新、大河女神、冰霜巨神與冥土巨神、尹帝斯、燈塔核心、七印,連狄爾奈與群星使者的投影也大敗虧輸!
巨型企業算什麽,諸神算什麽,障礙與紛爭算什麽?他們已經與星穹平起平坐了。
無計可施。
本間紀子只能在苔原上苟延殘喘,在嚴寒中瑟縮。
走下去……
“前面還有個前哨站,一個舊軍用品倉庫,5公裡。”她發出一聲沙啞的聲音。
說人話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沒退化成動物,沒加入野豬的行列。
“嗯!”少君在她身後應答。
希盛的兒女曾經枝繁葉茂,而今只剩本間少君這個小兒子在她身旁,叫本間紀子倍感淒涼。
那麽多言傳身教,那麽多教育,那麽投資!
少君本該穿著體面的衣裝,站在世界權勢的頂端,成為受人追捧的媒體人物,每日的飲食起居都能作為頭條素材,成為真正的人類領袖,比徐煬要夠格得多。
試想一下,由精英人才來率領文明,不比徐煬那個暴發戶好得多?
現在少君卻像一條狗,跟著自己的母親跌跌撞撞地前進。本間紀子感到悲哀。
冰冷的寒風在新泰西洲北方的荒原上肆虐,侵蝕本間紀子的身軀。
撲通——她聽到摔倒聲,立刻回過頭去把少君扶起來。
“還好嗎?”本間紀子關切地問。
少君滑倒了,臉頰上滿是肮髒的冰雪,他瑟瑟發抖,面上還沾著霜凍的鼻涕與淚水,害怕母親的訓斥。
若在以往,本間紀子必苛罵少君的軟弱,但此時此刻,她隻從心底感到悲哀。
默默無聞地和自己最後的兒子一並消失在雪地上?
本間紀子從未想過這種結局。
這段歷史將讓她的名字聲名狼藉。本間紀子歎氣。
她把少君抱起來,兒子輕得像一個小鐵箱。
她先安撫少君的恐懼,面頰相貼,以前所未有的親切態度對待他。
“我很抱歉,”本間紀子道歉,“是我把你害到現在這個地步,你母親是個傻瓜……但在這最後,我要你知道,我是很愛你的。”
“……嗯!”本間少君啞著嗓子同意。
“希盛的兒女中,男人都是懦夫和廢物,女人都是天才和專家,但你不一樣,你能真正繼承我的血脈。”本間紀子抱著兒子穿過雪地,“我們先找到那個倉庫,恢復體力,然後我們從東海岸找一艘船,把你送到泰西洲。”
“泰西洲還有黑川加奈姐姐。”本間少君說。
“不,黑川加奈殘忍至極,你要躲起來,憑你的才能,即便你在赤貧的狀態下也能白手起家,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是本間紀子的兒子,你要躲起來,建立自己的事業,等你足夠和尼斯托公司分庭抗禮了,到時候,你稱自己為希盛,他們便會恐懼了。”本間紀子說。
“好!”本間少君將頭埋在母親的肩頭,能感受到這完全的憤怒、絕望和野心。
本間紀子是何等驕傲的女人,他作為兒子也必須擔起責任。
廣闊的苔原向四面八方延伸,仿佛沒有盡頭。
本間紀子仍帶著自己的兒子在雪地上跋涉,腳印很快被風雪所掩蓋。
這裡不是墳墓,絕不是,本間紀子拒絕停留。
她出生在極不受重視的郊區,在嚴格的區劃布控下,她沒有資格接受良好的教育,本該和周圍其他人一樣,成為巨型企業的廉價勞動力。
但本間紀子不會屈服於命運的,她自己的家庭從未給過她幫助,她的起點比大多數普通人還低,但她有足夠的意志力去博取億分之一的可能性。
現在也是一樣。
她決心要爭取最小的可能,東山再起,將希望寄托在小兒子少君身上。
勇氣並非來自體魄或力量,而是來自人心底的意志。這種意志,並非所謂“生存的意志”,而是強力、極強力的意志。
她只是霜風中一個單薄的身影,卻能毫不動搖地走下去,靠的就是強力的意志。
“就快到了。”本間紀子輕拍少君的背。
少君默默地從自己的母親身上汲取著寶貴的教訓。
他願意像母親一樣去努力,本間紀子是他見過最偉大的母親,無所不能,不屈不撓。
繼續前進!絕不放棄!
本間紀子更換過許多身體,這具身體兼具優良素質與適度改造,所以才將自己的靈魂移入其中。
她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很久。
她抬頭,天色漸暗,星星在薄暮中閃閃發光,猶如鑲嵌在天鵝絨毯上的幾點鑽石。
但星光並不美麗,反而像一個個無情的注視,本間紀子知道它們只是高懸在星河當中的天體,冷漠地凝視凡間一切。
少君不時從臉上滑落淚水,像本間紀子皮膚上的灼熱烙印。
她已經登頂權力巔峰,與世無爭,但到生命這一關頭,小兒子的天賦又讓本間紀子心裡重燃烈火。
她至少得把少君帶出去,為他爭取未來的權力和榮耀準備籌碼。
每個動作都是痛苦的努力,本間紀子又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好在當她的思緒集中到少君身上時,所有的厭煩感便失去了。
至少少君還在,希望尚存,仿佛凝聚著本間紀子破碎的夢想、她的驕傲以及偉岸本質。這是她目前仍要完成的責任,她的小兒子。
每一步都像是最後一步。
本間紀子眼前幻視,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時上學的必經之路。
她那時候還會害怕那條道路,因為學校裡有動手動腳的教師,有等著霸凌和侮辱她的少年犯,沿街還有觀察目標的人販子、交易髒器的清道夫。
從窮人變成富人,是很苦的。
——但沒什麽好怕的,人間百般的苦,本間紀子都已經吃過了,現在只是另一重磨難,不會比過去更恐怖。
少君忽抬起手:“媽媽!看!”
順著少君指的方向看去,本間紀子看到了她記憶中規劃在荒北廢土上的軍品倉庫,它的入口相當隱蔽,在地面隻顯出一個圓形碉堡。
“好眼力。”本間紀子誇讚。隨後,她並沒有因急躁和激動而加快腳步,而是有條不紊地走到倉庫門口。
她輸入密鑰,倉庫就像歡迎主人回家一樣打開,碉堡開啟,內部是一個斜坡,通往底下的物資廠房。
電熱器開始嗡嗡作響,提高室溫,光滑的金屬地板上打著鉚釘,無雪無霜。
這地方可供他們生存一段時間,雖然面積不大,但他們也只有兩個人,一個年輕的婦人,一個孩子,能消耗多少東西?在這裡他們可以慢慢謀劃。
本間紀子將少君放下,他走到貨架之間,盡其所能搜索罐頭以及保暖衣物。
這是復仇的第一步。本間紀子深呼吸,和少君一起搜索這個地方,他們將門關上,鎖好,收集毯子和衣物放在地上。
本間少君拆開一袋袋餅乾,用純淨水將它們送下肚子, 隨後清點這裡的食物種類,欣喜地發現他們可以極大地改善生活了。
經過苔原上堪稱奇跡的跋涉後,本間紀子急需恢復體力,她知道這種時候吃什麽最好,於是將一條奶白的營養膏放到嘴裡咀嚼。
豬食,她心想。
“你手裡是什麽?”本間紀子看向少君。
“一把槍。”少君拿起手槍,興奮地向本間紀子展示,這是他在另一個貨架上搜到的,還有足夠的子彈。
“這樣就算遇到野人和拾荒者,我們也有一戰之力了。”本間紀子點點頭。
少君會用槍,他把保險檢查好,隨後鑽進睡袋裡,本間紀子仔細打量少君,他的臉頰原本被寒風吹得煞白,現在卻漸漸恢復血色,他的笑容令本間紀子欣慰。經過磨難後,他成長了。
“我們可以在這裡好好準備。”本間紀子說,“準備新的路線,偵察外面可能發生的情況,再清出一條道路前往海邊,我會換衣服,改變自己的容貌,在最極端的情況下,可能要把自己的臉給燒毀。你也是。”
“嗯!”本間少君點頭。他沒有絲毫猶豫,這讓本間紀子欣慰。
“我們很容易就能修複自己的臉,不要懼怕火焰。”本間紀子還是安慰了一句。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考驗,本間紀子坐在兒子身旁,默默想著。這是在逆境中對人才的檢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如此。他們終能從這巨大的厄運中恢復過來。
本間紀子深呼吸,她現在隻請求命運的仁慈。不,命運已經夠仁慈了。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響起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