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名字。
之前我以為是我無法識別姓名的問題,可觀測了她和她父親的思想後,我確定了。
她沒有名字,或者說世界不允許一個自己視為敵人的存在擁有名字。
她就這麽被自己的意識和他人的意識欺騙著,認為自己擁有一個確定的名字。
我是否應該告訴她?
這並不是我唯一需要在意的事,今天世界意志反常的安靜,意味著暴風雨將至,我該複盤一下迎接它的準備是否充足。
不過怎樣也好,時間快到了,比起這些,我應該去想想給她準備什麽生日禮物。
——
它的狀態很差。
最近,越來越多被世界意志控制的人出現了,昨天為止,這個數量已經到了兩萬人。
在將它們全部製止後,它的存在缺失現象越發嚴重,踏不到地上,拿不起東西,甚至於我對它的記憶都開始模糊——它在那一天是怎麽來到這個家的?
也拜這狀況所賜,我越來越減少出門,最終閉門不出。
不過這也不是一件壞事,縮在沙發上看著它來來回回進進出出,我能經常看到它,感覺到它陪在我的身邊,這讓我感到一種幸福。
我想我是愛它,但這並不是一種平等的感情,而是我單方面的東西。
這份愛來自於我無能為力的接受與它無所不能的付出,哪怕我知道它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它自己。
我似乎過於沉迷它了,可是當他做到了我的父母也不願意做出的陪伴,關懷,保護,贈與,我會這樣也是無可厚非。
這又是否在它的計算內呢?
但我已經不想再為此思考太多,時候就要到了,比起這些,我更期待它會給我準備怎樣的禮物。
——
六月二十一日,7:27。
願望症盤踞於這顆星球已有二十六天,人們對於它的抵觸已經隨著利益的幾盡發掘而消失殆盡。
小一個月的時間並不足以讓人類產生進化性的技術爆炸,哪怕有著無限的資源,認知的擴張與思想的升華都不會輕易地發生。
對於那些祈求知識的願望,墳某只會從不斷喪失的記憶中掏出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回饋,說到底,它也不是真的來幫助人類渡過難關的。
它自己就是那個難關。
難關走在這個小城的街道上,看著高過二十六天前數倍,形態變得天馬行空的樓房,曾經被誇張的稱為鋼鐵叢林的建築如今卻也真的有了一些叢林該有的奇妙差異。
與它們相比,道路卻變得寬敞而平整,以供那些人們“自主研發”的交通工具招搖過市。
隨著街道上越來越多的人來來往往,白色的人形提著環保袋走出了距離住所不足500米的24小時便利店。
它看到三十二歲的男性穿著隨便,帶著輕松的笑容坐在路邊,從跟它手中同款的環保袋裡掏出了過去不會買的炸雞漢堡,看著車來車往享受著早餐。
它被在步行上學路上與朋友把玩著精致玩具的九歲小男孩撞了一下,對方道歉之後露出了一口完整的牙齒,繼續往前跑去。
它沒有看到那位四十一歲的阿姨,沒有必要的話,這個年紀也不想起的這麽早。
仍然沒有人在意它的穿著打扮,這一次卻不是因為它的認知影響,而是在行人之中奇裝異服已經變得稀松平常。
而它就這麽混跡在人群中,悠然地走回了那個房間。
“——”
老式的門把手發出了彈簧被壓動的聲音。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你這是什麽樣子,你有一點當代高中生的模樣嗎。”
墳某看著赤裸著身體躺在沙發上,一隻腳搭在靠背上,腦袋從邊緣垂下的少女,把手裡的袋子放在了空無一物的茶幾上。
“你不覺得這很像當代死人的模樣嗎?我這個姿勢距離油畫藝術也只差一條毯子了吧?”
少女伸手撥開了環保袋的提手,看著裡面的各類食材。
“我這次可沒有違法犯罪。”
墳某理直氣壯地提過袋子。
“是,是,你為了不違法犯罪都把世界改了個面目全非了,我能說什麽。”
少女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看著墳某。
“於是?你搞這些是為了做什麽?”
“仔細想想我好像也沒什麽好送你的東西,就給你做個蛋糕吧。”
“你別搞我,我不喜歡吃鹹口的糕點。”
“真失禮,哪會有人把糖當成鹽了。”
“不就是你嗎秀逗機器人。”
“嗯……”
墳某看著她放松到毫無形象的樣子,若有所思。
而她也理所當然地注意到了它的視線。
“看什麽?你終於發現本姑娘的魅力了?反正都要死了,我也不是不能賞賜你一抱。”
“對了,就是這個。”
墳某立刻恍然大悟。
“咦?你不會真有想法吧?”
少女也立刻縮起了身子。
迅速,有力,絲毫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
“我說好像哪裡不對,你對死亡的抗拒越來越淡薄了,二十九天前你還會為了活下去跟我許願來著。”
“……嗨,這有什麽奇怪的……”
少女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了許些失望,再一次舒展身體趴在沙發上。
“你看,我之前有存活的欲望是因為我該有的什麽都沒有,不該有的又不斷折磨著我,這種情況下要我死我當然是不服氣的,不可能服氣的。”
“但這一個月,你把我從折磨中解放,又給了我該有的和本不可能有的一切,我很滿足了,墳某,我是知道知足的,本來我也要死的不是嗎。”
“在這個情況下,我又有什麽好抗拒的呢。”
她笑吟吟地看著墳某。
“還是說,你希望我抗拒?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會去做噢?”
“……”
墳某收回了視線,提著環保袋走進了廚房。
“我還未有決定。”
“沒關系,我等你。”
“不用等我,今天世界意志不會出現,你大可以出去逛逛。”
“沒意思。”
青澀的身體靠在了高大的機械上,從袋子裡掏出了一打雞蛋和打蛋器。
“仔細想想,這段時間我還有一件事沒做過。”
“學習。”
“——”
打蛋器敲在了機器人的腦袋上。
“是跟你一起完成一項工作。”
“你可想清楚了,這做出來的東西是要你自己吃的。”
“哇,你到底是出於什麽才有立場質疑我的水平的。”
“憑我六千年的閱歷。”
“這六千年的閱歷現在還剩下千六年嗎?”
“所謂桃花潭水深千尺,非一日之寒。”
“你的情況聽起來倒是像被水泵抽了。”
——
她說她很滿意。
原則上,我應該把那些真相告訴她。
但是情理上,又不應該用那些沒什麽意義的東西去壞了她的心情。
她很滿意。
不止她很滿意。
她的母親仍然不會來見她,但是她的健康讓一位母親知道了自己的女兒會越來越好,她只知道這些,所以她也很滿意。
那個金發的小子似乎和自己的家人去旅遊了,他覺得我真的在幫助地球人,所以他很滿意。
那個混傳銷的男人,他把與我的相遇當做自己的救贖,以此為契機脫離了苦海,也得到了家人的認可,所以他很滿意。
那個有錢人不再因為有錢而高貴,於情於理他也應該恨我,然而當他傳播了我的第一手資料而獲得了曾經的對手與管理層的重視,他也得到了滿足。
冰雪之中的勘探員,受雇於人的執行者,喪夫尋子的父母心。
乃至被拒之門外的她的父親,也在失去了向上爬的機會之後老老實實地享受起了自己的生活。
嗯。
好了,那現在,問題來了。
我與冠王有何不同?
我們給予著他們所需的東西,限制著他們的自由,定義著他們的生活,我們有何不同?
為何在他的手中,人們就如此絕望,為何於我的掌下,人們就欣欣向榮?
知識,認知,支配的時間,支配的強度,這些都是區別的要素。
但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些。
對了,是了。
因為我不是廢物,不是小醜。
我不會在冠王之下,我他媽的只會在冠王之上。
——你冠王,才是一個他媽的廢物。
——
蛋糕的製作本身不是很花時間,然而在少女吹毛求疵的要求下,一人一機足足製作了十二個蛋糕。
一整天,除了穿插的休息外都用來做了這件事。
廢棄的“殘次品”有半個被少女用來充饑,而剩下的是一個半卻全被塞進了墳某的肚子裡。
“——”
隨著烤爐的提示音,第十三個蛋糕出爐了。
剝開蛋糕胚表層的焦皮,淡金色的海綿結構出現在了一人一機面前。
這一步並沒有給它們帶來驚喜感,這不過是第七次開始就能做到的東西了。
跟著就是多色奶油,砂糖片,巧克力模型的製作與搭配,這才是少女覺得“翻車”不斷的地方。
而當這一切終於完成,一個以墳某與她初次相遇的場景為封頂的蛋糕擺在了客廳裡。
時間已經來到了23:41。
“你就不能乾脆把之前的頂掀了隻補個頂嗎?”
墳某看著關上燈,僅憑月光不斷尋找角度給蛋糕拍照的少女。
“不行,代表我們的東西我不想用那種姑且的手段來製作,必須一次成功。”
“好無所謂的執著。”
“對,就是無所謂,但是既然連這麽無所謂的東西最後都成功了,那是不是意味著實際上我也蠻厲害的?”
她抬起頭。
銀白灑進了房間,灑在她的臉上。
“嗯,你是很厲害。”
墳某點點頭,認可了對方的無聊。
“那我是不是可以討要一點獎勵?”
少女並不在意它無所謂的語氣。
“你想要什麽獎勵。”
“你看,實際上這段時間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做過。”
“學習。”
“——”
少女把嘴唇從面具上輕輕挪開了。
“談戀愛。”
她笑著。
“墳某,我愛你。”
“你知道我並沒有同樣的感情。”
機器人並沒有反應。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這鐵坨子搞不好都不知道愛是什麽,我就是玩玩嘛。”
“好。”
得到了許可,她拉過墳某的手腕,抬起手機拍了一張她們的自拍照。
沒有再做其他的事,她松開對方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啊……最後的二十四小時,好快啊……”
“後悔嗎?”
墳某拉過一把小凳子,隔著茶幾坐到了她的對面。
“不?”
少女呵呵地笑著。
“我很滿足,墳某,這段時間多謝你了。”
“……”
機器人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看著她頭上的時鍾。
23:55。
一旦那個數字變成00:00,世界意志就會降臨,一切就會結束。
她就會死。
也不能說是死。
對於高等存在而言,死只是一種存在形態的變化,她要面對的東西會更加淒慘。
她一切的一切都會徹底消失。
不再存在於任何地方,數據,記憶,痕跡之中的消失,就如同沒有出現過一般。
但……
“……”
“還剩五分鍾。”
墳某抬頭看向心滿意足的她。
“你還有時間許最後一個願望。”
“我沒有願望了,墳某。”
少女看著機器人,像是看穿了它在想什麽,她站起身,走到了墳某面前,開始用餐刀劃分蛋糕。
“我的最後一個願望,剛才已經實現了。”
“屬於我的人生已經到此為止。”
“所以墳某。”
“如果你要這麽問,那就意味著有願望的一方是你。”
她把帶著自己模型的一塊蛋糕推到了它的面前。
“墳某,你還有時間許第一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