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意識的時候,肖堯感覺自己被一片柔軟光滑擁抱在懷裡。
下意識地,他認為自己在做夢,便舍不得睜開眼睛。
漸漸的,聽覺回來了,一片沙沙的水聲飄進了耳鼓。
這種聲音讓肖堯很不習慣,在他熟悉的睡眠環境裡,水聲關聯的,往往是漏水的龍頭,或是撒尿的便桶。
這種不真實讓他不自在了,於是他決定讓自己睜開眼睛。
肖堯發現自己置身於昏暗房間裡一張寬大的床上,大紅的被罩大紅的床單大紅的枕套,回頭看了一下床頭,很遺憾沒有結婚照。
這個房間,門關著,拉著厚重的窗簾,只有不知從哪照下來的粉色燈光,身下的大床則是一個心形的形狀。
肖堯判斷出來,這個場景很像電影裡出現的那些,所謂“情趣酒店”的房間。
水聲來自旁邊的磨砂玻璃後亮著燈的浴室,肖堯聽得煩躁,打算下床去關了。
一掀被子,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隻余一條內褲在身上。
肖堯被凍得渾身一激靈,又縮回了被子底下,揶揄著自己為什麽會讓屋裡的空調開得跟不要錢似的。
等等,自己?空調是我開的嗎?
我他媽的為什麽會在這裡?
肖堯想了好久,才尋到了一點端倪。
我和鬱璐穎去了錢櫃,遇到了小熊,帶著他一起進入了……鏡子?
在鏡子裡的裡,我找到了張正凱的遊戲機……
再然後,我們從錢櫃前台的電梯出來……到了……到了……到了哪兒來著?是不是就到了這裡?
等等,那遊戲機去哪了?可貴了!
肖堯再次掀開被子,四處搜索著。
遊戲機沒找到,倒是找到了一個白色的東西。
拿起來一看,白色蕾絲邊,還有一大一小兩隻兔子的圖案……
這是鬱璐穎的……鬱璐穎的……
肖堯下意識地把那東西拿到鼻尖嗅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把它藏在了被子下面。
是說,我為什麽會做出那種動作啊……
肖堯無意識地扭過頭,鼻尖又觸到了另一樣紡織物。
枕頭上,擺放著一雙貌似剛脫下來的短襪。
這是一雙有著√標志的名牌運動女襪,肖堯當然認得這是沈婕在森林公園塞到自己褲兜的那雙。
至少……是同款。
肖堯回頭望向浴室,磨砂玻璃後面水聲沙沙,霧氣騰騰透出光亮,像一個神跡顯現。
“喂!喂!”肖堯呼喚著浴室裡的那個人:“誰在裡面?”
沒有人應答。
“其實,我還蠻喜歡你的,”忽然,一個女聲如同環繞立體聲一樣在整個房間響起:“嗯……有一點點喜歡吧。”
“鬱璐穎?”肖堯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
“雖然你真的還很不成熟,”酷似鬱璐穎的聲音繼續從天花板飄了下來:“但是,我們挺合拍的吧,所以,我其實有點想答應你,跟你試試看的。”
“你說的是真的嗎?”肖堯激動地大聲說。
“可是,媽媽不會同意的,”鬱璐穎的聲音如泣如訴:“媽媽說,你們這些人都是騙子,伱們只會貪圖美貌,假意入教,佔有身體,隨後厭倦,離我而去,最後,留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
“??”肖堯有些迷惑:“鬱璐穎,不是所有男人都是那種……那種天殺的陳世美的!不能一棒子打翻所有人!”
“可是,
媽媽永遠是對的,”鬱璐穎的聲音說:“媽媽只有我了,我不能讓她傷心,難過。我要聽媽媽的話,不然媽媽就會生氣……” “可你是一個獨立的人啊!”肖堯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心裡有些疑惑——這恐怕不是鬱璐穎本人,因為鬱璐穎從來不會這樣子說話。
“鬱璐穎”接下來所說的話,進一步證實了肖堯的猜想:“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媽媽。要是沒有媽媽就好了,要是媽媽死掉的話……我就不用繼續當她的奴隸了。我好想自由。”
肖堯抓緊了自己的被角:“你到底是誰?不要再冒充鬱璐穎了……”
那聲音仿佛沒有聽到肖堯在說什麽,只是自顧自說道:“畢竟,我只是一個不被期望出生的小孩而已吧?我是媽媽的累贅……”
肖堯還沒來得及再次說話,鬱璐穎的聲音便被掐斷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女聲。
“其實我覺得你還蠻好玩的,有時候傻乎乎的,很可愛。”另一個女聲說。
“沈婕……”肖堯低聲自語,這次他不打算和對方“對話”了。
“我不討厭你,起碼你比張正凱好多了。”沈婕的聲音說。
“謝謝。”肖堯咕噥了一聲,暗想這裡面又有張正凱什麽事兒了?
“要是娶你當老公的話,雖然也……不能說完全甘心,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吧?”沈婕的聲音繼續說道:“至少,你會比較聽話,好控制吧?”
“好控制又是什麽鬼啊!”肖堯忍不住抗議道。
“要是你能再喜歡我多一點,再多喜歡我一點,就好像你喜歡鬱璐穎,像張正凱喜歡我那樣,也許,也許我……也就可以……”那個聲音斷斷續續,聽起來竟有些幽怨。
“我還不夠喜歡你嗎?”肖堯說:“你是我的妻子,愛你是我的義務。”
“看起來,你在女孩子們心中的印象都還不錯?真是可喜可賀。”回答他的,是一個男聲。
“我的媽耶!”看著毫無征兆出現在自己床頭的那個少年,肖堯嚇得鬼叫起來:“你你你你誰啊?”
“看不出來嗎?我是肖堯。”那少年一臉理所當然地樣子答道。
雖然清清楚楚看到這個人穿著自己的衣服,頂著自己的腦袋,一點不見外的樣子,不過,那少年的瞳孔卻是……綠色的。
“你是肖堯,我又是誰?”肖堯怒道。
自稱“肖堯”的綠瞳少年在床沿坐了下來:“你是我的潛意識,我的欲望,我的本我。所以,你就是我。”
“你放屁!”肖堯甕甕地反駁道:“你才是我的潛意識,你全家都是潛意識!”
那綠瞳少年聳了聳肩,沒有說話。
眼前發生的事情,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
空氣在浴室的水聲中陷入了迷之尷尬。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綠瞳少年看向了浴室的方向:“浴室裡沒有人,水是我開的。”
“水是你開的?”肖堯木木地重複了一遍。
“要不然呢,你難道真的指望,那裡會有一個女人,等她洗完澡,就會出來陪你?不會吧?”綠瞳少年嘲笑道。
“為什麽就不可以有?”肖堯不服氣地反駁道,把手往被子底下一伸,拿出了那條內褲,又拿起了沈婕的襪子:“你也聽到了,鬱璐穎和沈婕都說喜歡我。”
“你剛才所聽到的聲音,不過是她們潛意識深處的小小碎片。”綠瞳少年打了個哈欠:“甚至,其中可能有一些,只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
“那又如何?”
“鬱璐穎對你的那點小小好感,尚且還抵不過她的內心負擔,”綠瞳少年比了一個“一點點”的手勢:“至於沈婕……算了,你高興就好。”
“……”
“倒是這個房間,還真是豐富多彩。它既然是由我們的內心欲望所形成,可見你平常都在想些什麽鬼東西——”
綠瞳少年一把掀了肖堯的被子,扔在了地上,被子底下又露出了一件綠色的睡衣,一條紫色的發帶。
肖堯大怒:“天韻是我的女兒,歐陽千千是我的妹妹!為什麽她們的東西也被塞在這!”
綠瞳少年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被?被誰啊?我嗎?我又是誰?有覺得冷嗎?”他伸手解開了衣服扣子。
肖堯已經忘記了寒冷,咬緊了自己的嘴唇,緊緊瞪著對方,眼裡像是要噴出火來。
“無法否認對嗎?”綠瞳少年一躍跳上床,逼近了肖堯:“一個可憐蟲,因為被離異的父母拋棄,被丟到魔都這個名為家鄉,實則是異鄉的地方生活。又因為兜裡總是比臉乾淨,被當成鄉下人,與別人格格不入,遭到同班同學的冷霸凌……
“極度缺愛,渴望交女朋友,仿佛有了女朋友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嘴上說著歌頌從一而終的純潔愛情,其實誰都喜歡,又誰都不喜歡。誰給好臉色,我就喜歡誰。誰接受告白,就當誰的男朋友。”他脫下襯衫,把它披在了肖堯身上。
“不要好像什麽都懂一樣!”肖堯冷冰冰地說。
綠瞳少年視若惘聞,自顧說下去:“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是鬱璐穎和歐陽千千伸出了友誼之手。沈婕很會照顧人,像個大姐姐一樣,而且是命中注定的老婆,是未來的希望。回家的時候,沈天韻總是在家裡等著,和她住在一起,家才能為家,而不是一幢冷冰冰的房子……
“每一個都喜歡,每一個都想要,希望得到她們的愛,希望和她們永遠生活在一起。”綠瞳少年一邊說,一邊故意抱著自己,蜷縮成一團,擺出一副“嚶嚶嚶”的樣子。
“真惡心。”肖堯想要站起身來,卻又被綠瞳少年按住。
“想否認嗎?”綠瞳少年得意起來,愉快地坐在肖堯身邊:“快點說,我才沒有這麽想,你這種惡心的家夥,才不會是我!”
“你說得對!我沒有什麽要否認的。”肖堯從柔軟的床裡站起身,把披在身上的襯衣丟在一旁。
“你說的這些,不管是不是我的潛意識,有多少真的是我的潛意識,那都無關緊要。”肖堯搖晃了兩下,找到平衡:“可是,不管我的內心潛藏著什麽樣的欲望,重要的是怎麽去做。
“重要的是,我慷慨地對待朋友,認真回饋著每一個對我好的人。
“我的所言所行,都追求正義,但求無愧於內心。
“無論我和誰在一起,我都會一心一意地對她好,承擔起我應該挑的擔子,對她負責。
“鬱璐穎和我說過一句話,自由不是為所欲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是想不做什麽就不做什麽。
“我,肖堯,就是要堂堂正正地逍遙自由,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綠瞳少年聽罷,有節奏地鼓起了掌:“精彩,如果我不是你,我都快信了。我差點就忘記,我是一個文藝少年,唱高調是我的特長。”
肖堯走到房門口,打開門:“再見,謝謝,我要休息了。”
“我給你留了一條底褲,”綠瞳少年笑道:“如果你不想要,還給我,到你的浴室去狂歡吧。”
“水不是你放的嗎?”肖堯走回浴室門口,輕輕撫摸著門上的磨砂玻璃。
“當然不是,”綠瞳少年道:“你希望誰在裡面,誰就會在裡面。哦,複數也沒問題。”
“聽起來很吸引人。”肖堯評論道。
“只要你踏進那間浴室,她們就會在這個世界裡死心塌地地……永遠服從於你。”綠瞳少年循循善誘的語氣好像撒殫。
“哦?”肖堯說。
“或者,你也可以從這門裡走出去,永遠藏在這身衣服裡面。”綠瞳少年換回了端坐的姿勢,臉上的表情也凝重起來。
“然後呢?”
“出了這扇門,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鬱璐穎不會和你在一起,沈婕也不會。你必須孤苦無依,等到30歲時,才能因緣巧合入贅到沈家。那時候的沈婕,固然風韻猶存,卻不複現在的青蔥美麗,況且,經歷了太多人和事的她,也不再是今天的她……”
“真令人感傷。”肖堯給出評價。
“Make your choice.”綠瞳少年徹底收起了臉上的玩世不恭和惡意。他的身體慢慢透明化,漸漸消失,衣服也一件件飄落下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肖堯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半空中回旋:“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我都永遠和你在一起。”
少年凝望著浴室,磨砂玻璃後面水聲沙沙,霧氣騰騰透出光亮,像一個神跡顯現。
他又看了看離開房間的門,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門外是幽暗深邃看不見盡頭的走廊。
肖堯拾起地上的長褲和鞋穿上,站在柔軟的地毯上,輕輕跺了跺腳。
隨後,他走到窗簾前,一把拉開。
玻璃落地窗在窗外一片漆黑的加持下,如鏡子般倒映出整個房間,唯獨沒有肖堯自己。
肖堯伸手觸碰那玻璃表面,指尖隻傳來一陣冰冷的堅硬。
他忽然握緊拳頭,向著窗戶一擊:“你tm讓我選,我就要選啊!”
隨著一聲脆響,窗子四分五裂,玻璃渣落了一地,窗框後卻露出一扇門來。
尼瑪這也太脆了吧,我沒用全力啊!
肖堯伸手試著推門,才發現他的手在門扇上留下駭人的血手印。
血腥味和姍姍來遲的刺痛評價了他的舉動,莽撞了。
他咬著牙齒,檢查了一下創面,拾起地上的襯衣撕成條,簡單地包扎了一下,感覺還是不太好。
看來我們的天才小少女,也沒有怎麽學過急救技能——這也很正常吧。
這時,肖堯才注意到,地上的玻璃碎片中間,不知什麽時候混雜了一枚小小的徽章。
徽章的正面是一幅肖像,上面的人戴著騎士頭盔,留著山羊胡,下面標注著“Don Quijote de la Mancha”的字樣。
“堂吉訶德?”肖堯嘀咕著把徽章翻轉過來。背面的那個黑色馬頭,好像國際象棋的棋子。
等等……我想起來了。
那部分被遺忘的,有關“聖芳濟學院”的記憶,正如潮水一般湧回肖堯的腦海。
“糟了,”少年憂慮地自語道:“鬱璐穎和小熊是不是也被困在什麽房間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