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音樂酒吧以後,夜間涼爽的新鮮空氣迎面襲來。
肖堯不禁大口地深呼吸,想要給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腦帶去片刻的清醒,結果卻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幹嘛,哮喘了你啊?”湯雪煒拍了他一下,親昵地把手肘割在肖堯的左肩上。
現在想吃回頭草了?晚了。
肖堯在心裡暗暗冷笑,不動聲色地把湯雪煒的手從身上推開,雲淡風輕道:“沒有,裡面太悶了,外面空氣好。”
本來按照老唐老湯他們的意思,是想要去舞廳的,但是肖堯反對,說是戶外空氣好,利於醒酒,於是四人沿著綠化帶旁的人行道走了四、五百米,到了東如縣實驗小學附近的露天舞池來。
這露天舞池不收門票,是純公益性質的,其實就是一個靠近縣委大院人工湖的下降式平台。每到夏季的時候,總會有人帶著幾個大落地音響來到這裡播放舞曲,嗯,本質上其實就是廣場舞。
不過,在這個廣場上,還是以雙人的那種交誼舞為主。一般舞曲的播放規律為,2~3首交誼舞後,會迎來一段激情澎湃的廣場舞——像是《愛情條約》之類的歌。
作為鎮民自發的非商業行為,這裡倒是帶動了一些商機:有賣汽水冷飲的,賣熒光棒的,賣氣球的,賣頭上戴的那種會發光的頭飾的,甚至還有人賣小孩子穿的那種,跑起來會閃閃發光的鞋。
說句題外話,其實“廣場舞”這個詞,肖堯是去了魔都以後才聽到,因為東如人管這種叫“集體舞”,這就證明了小鎮人民比較富有集體主義的精神。
無論如何,這個露天舞池是真正意義上的“男女老少鹹宜”,上至老頭老太、叔叔阿姨,下至初高中學生,乃至更小的小孩,你都能在其中找到他們的身影——本質上,這裡其實是鎮民的公共消夏場所。
湯雪煒一行四人走到的時候,剛好就迎來了“集體舞”時間,她興奮地一手拽著老唐,一手拉著肖堯,衝進舞池,在如同廣播體操一樣齊整的隊列方陣中,找到了三個空缺的位置。
之所以是三個,是因為鬱璐穎拒絕加入。她微笑著,搖著頭,拒絕了湯雪煒的硬拉和慫恿,只是靠在湖邊的欄杆上,說我給你們大家拍照。
肖堯忽然想起了之前上鬱波的要理課時,那本1912年的老黃歷裡說“過度沉迷舞蹈是一種罪”,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陽台上,鬱璐穎和他表達了“在大庭廣眾下跳舞很羞恥”類似的觀點,便出聲阻止湯雪煒,叫她不要強人所難。
“跟著我開始複誦愛情條約一,所有的差遣都要甘之如飴,當她的司機,當她的快遞,另外還當她的提款機,”
湯雪煒看起來是此中高手,這讓肖堯莫名地想到了沈天韻。他開始跟著湯雪煒笨拙地抬手、踢腿、擊掌、轉圈,雖然動作不甚標準,但本來也就圖一樂呵。
肖堯覺得偶爾跳一跳還是蠻好玩的,起碼是個熱鬧+人來瘋,但是像沈天韻這樣狂熱還是很令人不理解,不過興趣愛好這種東西嘛,本來就不必強求理解。
“跟著我繼績複誦愛情條約二,善意的謊要說得面不改色,她什麽都好,她怎麽都美,再發誓愛她終生無悔。”
肖堯忽然意識到,其實廣場舞的樂子並不在於跳舞本身,本質上屬於一種社交活動。
既然2034年這項活動很流行,所以女兒把它當成了一種和同學朋友們進行社交的主要活動,也就能夠理解她為什麽熱衷於此了。
想到自己離開魔都前的頭一個晚上,沈天韻莫名其妙地和自己說什麽“TA不要我了,TA們都不要我了”,肖堯的心裡就產生了一種深重的不安,暗暗決定等回魔都以後,務必找女兒問個清楚。
“相處的時候,要記得讓她顛倒是非,得理的時候,要假裝自己後知後覺;放任她碎碎念碎碎抱怨,寵得她一顆心柔情似水,虛實之間,飄飄欲仙……”
肖堯忽然對這首歌的歌詞產生了一種濃厚的反感和厭惡情緒。
其實這首歌他小學就會唱,初中也在這裡跳過,那時候都沒細想,也沒覺得是什麽問題。
但是今天聽起來,這不就是沈天韻那個時代所說的“龜男”,“舔狗”?
作為一種大眾流行審美文化,這到底是在對男性們灌輸一種什麽樣的價值觀?
一想到自己這一代人,主要是他肖堯自己,曾經受到過這種文化導向的思維荼毒,走了不少彎路,少年便產生了一種難以抑製的生理性惡心,恨不得一拳把音箱砸了。
去他媽的……不跳了,肖堯甩甩手,走向了鬱璐穎所靠著的湖邊欄杆。
不是,等一下,小蘋果人怎麽又丟了?
原地轉了幾圈,四處找尋,舞都跳完了,小蘋果才舉著一根……一對發光的,長長的兔子耳朵小碎步奔了過來。
啊,雅蠛蝶雅蠛蝶。
小蘋果奔到肖堯跟前,也不管肖堯樂不樂意,後腳跟離地兩厘米,就把這發光兔子耳朵給肖堯戴上了。
“可愛捏,”小蘋果撫掌笑道:“大兔紙。”
肖堯配合她把上門牙伸出來,抵住嘴唇的下方。
唐家鑫和湯雪煒這時也圍了上來,紛紛盛讚這兔子耳朵頗為符合肖堯本人的氣質。
一段集體舞過後,後面是兩場交誼舞,肖堯戴著兔子耳朵,陪鬱璐穎靠在湖邊的欄杆上,看卷毛老唐和湯雪煒跳舞。
期間,徐銳意居然又換了一輛十分唬人的摩托過來了,瞅著像漫畫裡的飛車黨。
“這個耳朵很適合你。”徐銳意說。
“這個叫慢三,”肖堯一邊看,一邊給鬱璐穎講解:“剛剛那一首應該是慢四,慢三和慢四是交誼舞當中最簡單的,入門級的……我靠,那是淑怡嗎?”
“好像是哎,淑怡!”小蘋果抬手給那孩子打了個招呼。
那“淑怡”就是在肖堯家樓下一樓“周叔叔”家裡寄宿的小侄女,姑且算是肖堯的小半個青梅,昨天下午鬱璐穎還給她輔導數學作業來著。
這孩子穿著淺藍色的短袖T恤,褐色的中褲,過腳踝的肉色短絲襪配裸色的塑料涼鞋,正在和一個虎頭虎腦,穿著縣初中校服的小胖子跳慢三。
“穎穎姐姐,堯堯哥哥!”淑怡給他倆打了個招呼,又和那小胖子匯入人群中不見了。
“……要不要跟我周叔叔知會一聲啊?”肖堯撫摸著自己的下巴,打趣道。
“你這個二五仔!”鬱璐穎瞪眼道。
“開玩笑的,”肖堯笑道:“我才不當壞人。”
這一曲慢三跳畢,廣場上響起了那首經典的快三“華爾茲”《戀戀風塵》——這是肖堯和鬱璐穎都特別喜歡的歌,也是老狼、矮大緊的招牌歌曲之一。
肖堯剛要問鬱璐穎要不要學著跳,自己可以教她,湯雪煒卻跑了過來,朝肖堯伸出了手。
肖堯剛想下意識地婉拒,鬱璐穎已經從背後推了他一把:“去呀”。
少年還沒有反應過來,湯雪煒已經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另一手駕輕就熟地勾上自己的肩膀,帶著他往“舞池”的中心轉去。
“那天,黃昏,開始飄起了白雪,憂傷,開滿山崗,等青春散場……”
肖堯感受到湯雪煒手掌傳來的溫度,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不自在感。
湯雪煒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挑釁的笑意,她開始輕盈地扭動身體,腳步間踏出華爾茲的優雅舞步——那舞姿仿佛流水般柔美,每一個動作都準確而又靈活。
肖堯努力跟上。
他慢慢地開始放松身體,融入到舞蹈中,兩人的舞步開始協調起來。
所謂的“開始協調起來”,指的是起碼不會摔跤,踩腳或是被踩腳。
肖堯和湯雪煒的身體互相交錯、旋轉。
猶記得當年自己也曾邀請對方共舞,被對方拒了,至於理由也早就忘了,隻記得勉強姑且算是禮貌和得體——現在跑來主動相邀,可以說是今非昔比了。
“如果當初你沒去魔都上學,”湯雪煒把頭放在肖堯的耳邊,輕聲低語道:“你還會繼續追我嗎?”
肖堯聞到了女孩嘴角的酒氣,輕笑了一聲。
“緣起緣滅緣自在,情深情淺不由人呐。”少年禮貌而得體地答覆道:“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而有些人,只有錯過了,才存在。”
“嗯。”湯雪煒點點頭,直到舞完這一曲,都沒再言語。
卻說那邊廂,卷毛的老唐倒是不知好歹地邀請小蘋果跳舞,後者則微笑著搖頭道:“我不會跳這種兩個人跳的舞。”
“沒事兒啊,我教你。”老唐拍拍自己的胸脯說。
“滾一邊去,”肖堯走過來,一肘子頂在老唐的腰上:“要教我不會自己教啊?”
那卷毛發出了一聲悶哼。
“肖堯,”鬱璐穎見肖堯過來,便拉住他的胳膊說:“你教我跳《戀戀風塵》。”
“快三有點難,不適合入門啊。”肖堯撓了撓頭道。
話雖如此,肖堯還是把左手放到了鬱璐穎的後背上,右手扣住她的左手,與她十指相交抬起,將她帶到了一旁的角落裡,手把手(物理)地悉心教了起來。
肖堯自己水平有限,鬱璐穎又是第一次學,上手就是快三這種高難度,好在她有一丁點兒的民族舞基礎,身體協調度和領會速度都相當可以——這才一會兒功夫,肖堯就帶著她有模有樣地旋轉了起來。
兩個人的速度漸漸加快,鬱璐穎一個失誤,踩了肖堯一腳。
“要不回去以後讓沈婕教你,她肯定會啊。”肖堯忽然想到了什麽。
“我就是想跟你學而已。”鬱璐穎趴在肖堯的耳邊說——亦是滿口酒氣。
然後,又被肖堯結結實實地重踩了一腳。
此時,終於又到了“集體舞”的時間。
再度興奮起來的鬱璐穎,這一次放開了自己,加入了眾人的行列,跟著一起搖頭抬手扭動起來,特別瘋。
而這也在這波小團體中,掀起了一陣新的興奮高潮。
還好她穿的是洞洞拖鞋,這玩意兒比較厚重,不怕甩飛也沒那麽怕踩,肖堯想。
在興奮的氛圍中,鬱璐穎完全釋放了自己,跟著音樂的節奏搖頭晃腦,扭動身體。
鼓點的節拍催動著她的身體,少女的舞步變得靈動而獨特。她邁開雙腿,重重地踩在廣場的地面上,鬱璐穎的長裙隨著她的舞動翩然飛揚,淺綠的顏色在舞動中綻放出明亮的光芒。少女的手臂隨著音樂的節奏揚起,優雅地劃過空中,仿佛在繪畫出一幅美妙的畫卷。
女孩的眼中閃爍著快樂的光芒。
身旁的小夥伴們也被鬱璐穎的瘋狂舞姿所感染,他們加入到她的節奏中,互相配合著動作,一起扭動著身體,一起歡呼著怪叫。
肖堯被這個平日裡文靜淑女的鬱璐穎的“另外一面”所震撼,仿佛見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她。
然後,他想到了在T大網橋上熱舞的沈婕,還有那段據說在網上走紅,自己卻還沒有看過的視頻。
論水平,鬱璐穎在這方面和沈婕是真不能比,不過那個精氣神,倒是有三分接近了。
廣場舞的音樂持續響起,鬱璐穎在舞池中盡情地釋放自己,她在舞動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自由,拋開了束縛,成為了這場狂歡的主角。
……
一場暢快淋漓的“集體舞”結束,肖堯打算繼續教鬱璐穎跳“快三”,場面上卻響起了“兔子舞”的強烈節奏。
徐銳意跑過來,叫肖堯一起跳。
“滾,我才不和男人一起跳舞!”
“哈哈哈哈哈,難得回來,跳一個嘛,”徐銳意看起來也有點上頭了:“兔子舞哎,兔子舞!”
“跳一個吧跳一個吧,”湯雪煒說:“我來教她跳快三,保管比你教得好。”
肖堯捏住自己的兩個拳頭,擺在腰間,一邊微微踮起腳,跟著“兔子舞”音樂的節奏扭膝蓋,一邊跟徐銳意、老唐他們一起扭向了廣場的中央。
嗨舞的過程不再贅述,三個大老爺們跳完了《兔子舞》,又順著跳了一曲《蝴蝶》。
肖堯正玩得高興,忽然感覺嘴裡一股煙味,猝不及防被嗆道,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怎麽了肖老弟?”卷毛老唐問。
“沒事。”
肖堯一邊嘴上說“沒事”,一邊將眼神偷偷瞥向了鬱璐穎她們所在的方向。
果不其然。
在湖邊,湯雪煒正半擁著鬱璐穎,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似乎正在說著些什麽,並拍著鬱璐穎的後背。
鬱璐穎則躬著腰,右手捏著一根又細又長的東西,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從鼻子和嘴巴裡噴出一股白色煙霧來。
肖堯的血直往腦門上湧。
就算是偶爾嗨一下,也該有個界限?!
“哎,老肖,你去哪兒啊?”
肖堯沒有回答徐銳意和唐家鑫的問話,只是臉色鐵青地朝湯雪煒和鬱璐穎走去。
他走到鬱璐穎的跟前,一把從她的手裡奪過了那根又細又長的東西,一把掰成了兩段:“你幹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