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好了,我給你拍幾張。”汽渡開動之後,鬱璐穎手裡拿著她的寶貝相機,積極地指揮著肖堯。
少女和少年站在船頭,江風舞動著少女的裙擺,在她的身後,是幾十輛停成方陣的長途客運車。
依肖堯的本心,他是情願在車上睡一覺的,結果鬱璐穎興奮得像是第一次見到長江似的。
咱倆到底誰才是“鄉下人”啊,少年揶揄地想著。
長江汽渡輪的船體顫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響,鬱璐穎一邊指揮著肖堯擺姿勢,一邊在興奮地快門按動著。她拍下了肖堯站在船頭,背景中的風景都被淡化了,唯有肖堯的身影顯得格外鮮明。
“再來一張,靠一點!”鬱璐穎示意肖堯向左移動一點,肖堯配合著移動,笑著看向鏡頭。
“笑的時候嘴不要歪!眼睛看鏡頭!不要斜視─━_─━?……算了要不你還是別笑了。”
汽渡船緩緩行駛在長江上,江水波光粼粼,微風輕拂著水面,形成一道道細小的漣漪。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給整個江面抹上一層柔和的金色。
遠處的江岸線綿延起伏,鬱鬱蔥蔥的樹木點綴其中。江南這一側的江岸線慢慢看不到了,“那理想的彼岸”卻還沒躍出地平線。
一些漁船和遊艇在江上穿行,留下一道道波浪,與汽渡船的波浪相互交錯。
不時有白色的江鷗在空中翱翔,遠處的江面上有幾艘貨船正緩慢地行駛著,它們的身影在太陽的照射下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
“不拍了啦,”鬱璐穎一跺腳,撅起了嘴:“你都不積極配合。”
“我還要怎積極配合啊,曬死人了哎大姐。”肖堯苦笑著走過來,伸手來拿女孩手中的相機:“不然我給你拍?”
“你知道怎麽拍嗎?”鬱璐穎狐疑地問道。
“啊不就看那個小透明方塊,瞄準人,然後按下快門鍵嗎?”肖堯語氣輕松地說道。
“……你還是洗洗睡吧,”鬱璐穎嘟噥道:“你當這是傻瓜機喔。”
“好吧,我拿手機給你拍。”肖堯說。
肖堯幫鬱璐穎用手機拍了幾張以後,又走到她的身邊,把手機反過來,斜45度高高舉起,以江面為背景,拍了幾張兩人合影的大頭貼。
“這張好看。”
“這張才好看。”
“這張也好看,但是剛剛那張更好看。”
“不行,剛剛那張太醜了,你給我刪了。”
“不刪。”
肖堯當著鬱璐穎的面,把他最滿意的那張大頭貼合影設為了桌面的壁紙,展示在鬱璐穎的眼前晃了晃:“怎麽樣,來而不往非禮也,可不能讓你一個人偷偷用我們的合影當壁紙。”
“你……”鬱璐穎小聲說道:“你把這張傳過來,我和你換成一樣的。”
“好。”
“你這用幾天就行了,”鬱璐穎合上自己的手機翻蓋,提醒肖堯道:“到時候和姐姐見面之前記得換掉,不然回頭給她看到了,會生氣的。”
“她才不會呢——她才沒那麽小氣呢。”肖堯說。
不,她會的,肖堯想。
“要不然到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拍一張,一起做壁紙?”肖堯突發奇想,這樣提議道。
“你想得美——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麽東西啊!”鬱璐穎有些著惱,伸出兩根手指頂著肖堯的眉心推了一下:“我回車上去了!”
媽媽咪呀,總算可以回車上去吹空調去了,肖堯想。
鬱璐穎走出十幾米遠,又停下自己的腳步,回身瞪著肖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先上去!”肖堯喊道:“我給她拍幾張江景發過去。”
“你當心點,別把我們的照片發過去了。”鬱璐穎喊說,然後一扭頭上了車。
發就發了嘛,幹嘛跟做賊似的。
……好吧,確實不太合適。
肖堯拍完了照片,小跑著回了車上。那股撲面而來的汽油味於他已經適應了,所以他感受到的只有空調帶來的涼意。
“舒服!”肖堯一屁股坐回了鬱璐穎身邊,後者正靜靜地喝著一瓶礦泉水,手裡正在撕一包薯片。
肖堯一把拿過了鬱璐穎手裡的水和薯片,咕咚咕咚仰頭喝下小半瓶,還給她,又再幫她將薯片撕開,然後抓了一大把。
最後,將托著薯片的手掌舉到了少女的下巴前。
和在戰爭影都看《美麗魔都》時一樣,鬱璐穎像一隻小鳥般,無比自然地,開始在肖堯的手掌上啄食起來。
難怪戰爭公園20塊錢賣一塊牛肉再喂給公園的老虎,生意這麽好。
喂食動物時,人是真的會有滿足感的。
吃完了這些薯片,鬱璐穎又拿出了磁性象棋,問肖堯要不要玩。
肖堯剛被吊著殺了兩盤,船頭的廣播就傳來了:“請各位旅客注意,即將到達對岸碼頭,請返回自己的車輛,準備下船。”
“還挺快嘛。”鬱璐穎將象棋收了起來。
“差不多就45分鍾-1小時之間吧,”肖堯說:“怎麽收起來了?不玩了?”
“跟你玩沒意思。”鬱璐穎撇了撇嘴。
呃,又被當面鄙視了。
看肖堯一臉受傷的表情,鬱璐穎又趕緊解釋道:“不是的,我跟你開玩笑的,主要是開車了,繼續玩會暈車。”
不提“暈車”兩個字就還好,一提到“暈車”,肖堯就像被立了一面一樣,剛上岸立馬來感覺了。
“你怎麽還有暈車這毛病啊?”鬱璐穎臉色鐵青,捂著自己的嘴,低聲抱怨道。
“說不定你是暈車呢?”肖堯強行嘴硬道。
“我基本上幾乎從來都不暈車。”鬱璐穎告訴肖堯。
肖堯沒有心情去挑鬱璐穎的病句,並且很快,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力氣去拌嘴了。
少年和少女都各自靠在自己的椅背上,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對抗著不知道誰胃裡的翻江倒海。
若有若無的汽油味又開始不斷把鼻孔裡滲透,每聞到一次,肖堯嘔吐的欲望便就又增強幾分。
每到這時候,他都很想給自己的後腦杓來一悶棍,以期從苦難中解脫。
到了江北上岸之後,路的兩旁畫風都與魔都周邊的景色截然迥異,只是鬱璐穎並沒有心情去欣賞。
她也嘗試過用欣賞窗外的風景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很快就發現,這無濟於事,反而會更加“來感覺”,遂趕緊坐直身子,讓自己的上半身筆挺,盡可能地減少刺激胃部,隨後再次閉緊雙眼,在心裡默念三遍萬福瑪利亞。
肖堯不知道這是南桐還是桐州地界,只知道這趟旅程才剛過了1/3多的裡程,他卻騙鬱璐穎說還剩下不到1/3,以免對方心生絕望。
不幸中的萬幸是,上岸之後的這一路,路況還都蠻不錯的,長途客運大巴在國道上一路像少年啦飛馳,舒暢得好似長期便秘後的通暢。這給了肖堯一點心理安慰,讓他對於盡早脫離這人間煉苦產生了些許不切實際的期待。
最終,肖堯在行車至馬唐境內時,倒在了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裡。
“哇啊。”他用雙手撐著問前方的東北大米大哥要來的塑料袋,一瀉千裡。
未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就在一瞬間。
更令人崩潰的是,吐完了以後,那種暈車的不適沒有任何緩解感。
列位看官一定都有過類似經歷——在夢裡想要上廁所,然後到處上廁所,反覆上廁所,膀胱的壓力卻沒有絲毫減輕,最後被自己給憋醒,才發現自己是真的需要上廁所。
肖堯這吐了以後還想吐的感覺便是如此,不過他並沒有懷疑自己在做夢,而是第一時間意識到問題的源頭在哪裡。
他扭頭看向了身邊的少女,後者正在奮力打開玻璃車窗。
“危險!當心當心!頭別伸出去太外面!”肖堯緊張地一手掰住鬱璐穎的左肩,一邊下意識地將女孩的頭往回拉,一邊用另一隻手拍打對方的後心。
……
肖堯舒服了。
胃裡舒服了,嘴裡還不舒服。
“你,你那麽用力幹嘛……”鬱璐穎喘著氣說道,眼角還掛著幾顆晶瑩的淚珠。
肖堯拿出紙巾,悉心地給鬱璐穎擦拭著嘴角,然後再去擦她的眼角——想想不對勁,順序反了,趕緊半路刹車,又換了乾淨的紙巾給她擦眼角。
前排那八卦的東北大米老哥,熱心地遞過來一瓶沒有開封過的礦泉水,肖堯感激地接受了這份雪中送來的碳,首先服侍鬱璐穎漱了口,再用剩下的水給自己漱了口,兩個人分著喝完了剩下的礦泉水,這才一起重新活了過來。
吐吐更健康。
到了馬唐,離東如就不遠了,大巴在坑坑窪窪的國道上一路狂奔,上下顛簸得不行,不過肖堯也不覺得再難受了,反而興奮了起來。
“小蘋果,這次真的快到了,要解放了。”肖堯對鬱璐穎說。
“嗯。”鬱璐穎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回老家過暑假啊?放暑假了?”那送水的東北大米老哥轉過頭,大嗓門操著東如的方言問道。
“是的是的,”肖堯換上了已經有些生疏的東如話回答道:“我是的,她不是,她是我同學,陪我的。”
“噢!”東北大米老哥說:“你同學……”
二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著,鬱璐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竟是一句也聽不懂。
隻覺得這方言甚是難聽。
不知不覺中,長途客運大巴完成了最後的衝刺,拐進了“東如汽車站”的停車場。
肖堯發出了一陣小小的歡呼聲,攙扶著鬱璐穎慢慢站起身來,手裡提著兩個人的行李袋,外加盛了穢物和漱口水的塑料袋,在擁擠的人群中下了車。
“終於,結束了……”鬱璐穎有氣無力地單手扶著自己的細腰。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肖堯豪邁地一揮手。
不幸中的萬幸是,東如這邊像是剛下過雨,倒是不用再受烈日的荼毒侵襲,舒適得很。
和東北大米老哥告了別,鬱璐穎給她媽媽發消息匯報,肖堯給他老婆發消息匯報,字剛打了一半,鄰居催促的電話就又打了進來。
但是肖堯和鬱璐穎誰都不想直接奔回去修水管,肖堯的意思是“餓餓,飯飯”,鬱璐穎則說她媽叫她先去訂好的賓館把東西放下。
鬱麗華訂的那個酒店就在汽車站的旁邊,似乎是為了方便她女兒隨來隨走。肖堯陪著鬱璐穎到了前台,那服務台小姐竟用東如話告訴二人,還沒到入住的時間。
“她說啥?”鬱璐穎疲憊地說。
“她說2點才能登記。”肖堯翻譯道。
“這不已經一點多……”鬱璐穎瞪大了本來就已經很大的眼睛說。
無奈,事已至此,也隻得先吃飯吧。
沒力氣多走,他們在汽車站旁邊隨便找了家餐廳吃飯。
“哇,你們這吃飯好便宜啊。”鬱璐穎坐下後,掃了一眼塑封的紙質菜單,這樣說道。
“這是貴的了,”肖堯告訴鬱璐穎:“因為靠近汽車站了。”
“哎,大兔紙,你看這個, www.uukanshu.net清炒文蛤,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那個,東如特產啊?”鬱璐穎眼睛一亮,把菜單沿著玻璃台板推向肖堯。
肖堯看了一眼道:“是。”
“想吃。”
“點。”
雖然自己很不喜歡吃文蛤,但是來都來了,你不讓人家品嘗當地特產,自然也說不過去——無奈,隻得舍命陪女子。
“陪我走這一趟,辛苦你了。”兩人點完菜,肖堯再次跟鬱璐穎客氣道。
“嗯。”鬱璐穎沒有跟他客氣。
“你知道嗎,這一路讓我想到了《圍城》裡面,方鴻漸到三閭大學去教書的那段旅程。”
“嗯,我也是,”鬱璐穎點頭道:“不過人家走了幾個月,我們才五個小時,不過總體的感覺都是身心俱疲。”
“錢鍾書在《圍城》裡不是說麽,長途旅行是最能考驗一個人本性的事情,所以一起出去旅行過,回來還沒有分手的情侶,比較穩定,”肖堯侃侃而談:“錢鍾書還說,所以蜜月旅行應該放到結婚之前,當作最後一次考驗——”
“嗯。”鬱璐穎的目光渙散地飄向了餐廳的窗外。
“你還記得,方鴻漸那個時候問……問……趙辛楣?還是孫小姐?問他們說,那經過這次旅行,你覺得我討厭不討厭?”
“人家回答他說,”鬱璐穎道:“你這人不討厭,卻全無用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沒錯,”肖堯乾笑完,又問鬱璐穎道:“那你覺得我呢?”
鬱璐穎瞥了他一眼,嘴角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你這人有點用處,但是很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