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梅忽然來這麽一出,一時間還真讓肖堯慌了一下。
因為他實在無從判斷,眼前這個時常都在發癲的女人,究竟能乾出什麽事情來。
看著肖堯緊張的眼神,趙曉梅的冷臉突然繃不住了,好像惡作劇得逞般笑道:“我可舍不得。”
桌子下面那冰冷梆硬的東西,也被拿到了桌面上,原來,是一瓶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她順在手裡的啤酒。
“你有病就回去吃藥好嗎?”肖堯無奈地歎了口氣。
“藥?這就是最好的藥啊,一醉解千愁嘛。”趙曉梅用拇指尖用力一挑,啤酒瓶蓋就飛了天,然後,她給自己和肖堯都倒了滿滿一杯,顧自舉杯往肖堯的杯子上一碰,一飲而盡。
買醉可解決不了問題。
肖堯本想這麽說,但轉念一想,與其說這種正確的廢話來惹火燒身,倒不如乾脆從善如流。
於是他沒有說話,舉杯乾掉了自己的酒,然後拿起酒瓶,再次給趙曉梅和自己倒滿。
“你能懂我真高興,”趙曉梅慢慢轉動著桌上的酒杯:“沒吃到魚倒惹一身腥的事,曉梅早就習慣了。”
肖堯依然不語,只是跟著她端杯喝酒。
趙曉梅這次卻沒再急著端杯,而是幽幽地問道:“那條魚好吃嗎?”
……魚,嗎?
有些魚吃了,有些魚沒有完全吃,有些魚則完全沒有吃。但是如今一身腥已經是既成事實了。
“在舟莊的那天晚上,你沒有坐大巴,跑哪去了?”
“那可不能告訴你,”趙曉梅故意噘起了嘴巴:“人家也是個女孩子嘛,總有私事要辦。不過你要是讓曉梅也吃到魚,那就可以告訴你。”
肖堯的魚聽聞這話,伸出頭來望了望。
“算了,咱們還是喝酒吃餛飩吧。”肖堯把衣服的下擺往下拉了拉,借著服務員端來的餛飩,再次岔開了話題。
“如果說,我有一個讓你和我,都能從這一身腥裡脫身的辦法,但需要一個值得信賴,又有男子氣概的人幫忙,你會幫我嗎?”
“你都知道了?”肖堯試探性地反問道。
“你們宋老師正在學校給你和鬱璐穎出考題,貼吧已經傳得滿天飛了,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那麽,趙小姐有何高見?”肖堯晃動著杯子裡的酒,心中無奈,但又有些好奇趙曉梅會整出什麽樣的新花活,難道是啤酒換成伏特加,喝十瓶?
“我們來解決宋海建吧。”趙曉梅忽然神秘兮兮地側過頭來。
“哈!”肖堯一口氣乾掉了杯子裡的酒,心裡有些想笑。
怎麽,你也要解決宋海建?
“怎麽解決?又這樣嗎?”肖堯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做出一個“捌”的手勢,在趙曉梅的太陽穴上點了一下。
“那還用你幫忙嗎?”趙曉梅不屑一顧地撥開了肖堯的手指,看起來已經有了兩分醉意:“我們都知道,宋海建針對你,不光是因為你考試作弊,主要還是因為你亂搞男女關系。”
“我沒作弊,也沒亂搞男女關系。”
“跟我說沒有用。”趙曉梅的神色又變得嚴肅起來:“肖堯你記住,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當他們說你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有。”
沒等肖堯說話,少女便又伸手捏住了肖堯的上下兩片嘴唇:“乖了,不要頂嘴,聽我說完。既然宋海建是以衛道士的立場來針對你,那麽如果他自己暴露了更嚴重的作風問題,你猜會怎麽樣?”
“……宋海建又沒有這些把柄可以抓。”
“那你我又真的做錯什麽了嗎?”
“……”
“所以我說,這個世界上否認是沒有用的。人們總是會選擇相信他們所願意相信的東西,而人們永遠期待著更糾葛的人物關系,還有更多更重口味的劇情——沒有人真的關心你吃了幾碗粉。
“想想看,假如在今天晚上放假無人的學校裡,我們的宋海建老師和一個衣衫不整的女生共處一室,假如有一位過路的英雄拍下幾張刺激的照片,人們會選擇相信誰呢?”
“你想幹什麽啊!”肖堯嚷嚷了起來。
他喊出這句話,就說明他已經知道對方想幹什麽了。
“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肖堯把頭搖得好像撥浪鼓:“我不同意!”
“為什麽不同意?”趙曉梅的身子幾乎已經貼在肖堯的身上了:“相信我,想要消滅一個大新聞,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製造一個更大的新聞。到時候,你的我的,我們都該從這該死的噩夢中解脫了。”趙曉梅的表情堅毅,卻眼神迷離,仿佛眼前已經展開了一個美麗新世界的畫卷。
肖堯不明白趙曉梅這話的邏輯,搞垮宋海建怎麽就能讓你也從噩夢中解脫了?
至於為什麽不同意?栽贓陷害,釣魚執法,這種行為……對於肖堯來說,他情願直接去學校給宋海建來上兩刀,都比這個來得光明和磊落。
但是,他不想就道德問題指責對方,尤其是對方是希望幫助他的時候:
“我不同意,不是因為宋海建,而是因為你。”肖堯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著重強調了這個“你”字。
“我就知道,你還是心疼人家的,不過放心啦,曉梅不會讓他碰到我的一根手指頭的,只要你……來得快一些。”趙曉梅嬌笑著,從手腕上拂去了肖堯的手,站起身。
“我沒同意加入,而且也不是這個問題。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譽,但是我不能不在乎。”肖堯也站了起來:“我從噩夢中解脫,然後把你陷入更深的噩夢?你為什麽要為了莪這麽做?”
店裡的人都注意到了他們這一對男女,並且開始竊竊私語,搞得肖堯耳朵發燙。
趙曉梅倒是滿不在乎,反而伸手把肖堯推坐回凳子上,自己則順勢跨坐在了肖堯的一條大腿上,指尖撫著肖堯的臉龐,耳語道:“因為我愛你啊。”
肖堯今天穿的也是短褲,那趙曉梅的絲襪腿就這麽貼在自己的大腿上,讓他瞬間……
柑橘與百合的香氣撲了個滿懷,溫暖濕潤的氣息撩過灼熱的耳廓,少年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和我交往,我就什麽都聽你的。就算做你的第二個——第三個也是可以的唷,曉梅夠講道理了吧?”
“不……不行……不行的啦……”
趙曉梅仿佛早就算準了肖堯會是這樣的反應,有些嘲諷般地說道:“不做我的男人,就別總想著對我來指手畫腳。值得信賴,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也不止你一個。今天我來找你,既不是商談,也不是邀請,而是通知。通知內容:今天晚上7點鍾,學校門外,過時不候。”
說罷,趙曉梅低頭,在肖堯的臉頰上印下輕輕的一吻,乾脆地起身退開,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餛飩店。
肖堯起身追了出去,卻被老板拖住,要求結帳,等他結完了兩個人的帳,趙曉梅早已蹤跡全無了。
“你要幹什麽啊!”肖堯跺著腳,站在馬路邊對著空氣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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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堯回到家裡,沈婕和沈天韻都在,三人一起吃了一頓午餐。
“你一個上午到底辦什麽事去了?”沈婕問他:“我跟波哥說過了,咱們明天中午就出發,因為今天晚一點他有事。還有波哥跟我說,叫你沒事多翻《堂吉訶德》,默想他的事跡,把自己想象為堂吉訶德。”
“知道了。”肖堯漫不經心地扒著飯。
“你有心事?”沈婕很敏感。
“沒有——有,不就是宋海建的事情?”肖堯說。
“哦,別想那麽多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沈婕給他夾了一筷子刀豆:“別光吃肉,也吃點蔬菜。”
“我吃飽了。”肖堯苦著臉說道。
“你這才吃幾口就吃飽了?你一個人在外面瞎吃什麽呀?”
“啊不就吃了點餛飩。”
吃完午餐,肖堯趁沈婕和沈天韻午睡的當口,回到了2004年那邊,給趙曉梅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於是,他又打了好幾個電話,才發現誰都不知道趙曉梅的家庭住址和家裡固定電話。
而學校登記的家庭信息恐怕是保存在教研組辦公室的,也就是宋海建的辦公室,現在去找多少有點小阻力。
從現在到晚上7點也沒有幾個小時了,肖堯也不知道該不該找沈婕或者是鬱璐穎去商量,直接向學校告發又過於不做人,再怎麽說趙曉梅也是幫自己的,這麽做頗有背刺夥伴的嫌疑。
要不,就這麽放著不管,靜觀其變?
首先,自己沒有理由去保宋海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沒有。
宋海建的倒台,自己非但無損,反倒獲益——他是敵人。
其次,只要自己不參與,就不會髒了自己的手。
不,不對,果然還是不行。
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頭頂的星空與內心的道德法庭會監察一切。
莫說宋海建是否罪至於死,這一點還值得商榷,就算是他真的罪無可赦,用陷害的方式來擊倒他,也是違反程序正義的。
這和殺了他的影子有什麽不同?
今天被陷害的是宋海建,明天就有可能是他肖堯,後天就有可能是任何一名男性。
一旦意識到女性但凡豁得出去,構陷男性的能力有多強,有多麽輕而易舉,肖堯就感到不寒而栗,心有戚戚。
可問題是,現在宋海建的威脅才是最大的,自己是否關注錯了重點?是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躊躇許久之後,肖堯還是決定,打給那個最能理解自己的成年人:鬱波,鬱神父。
“這個趙曉梅同學跟你到底是什麽關系?肖堯你最好說實話。”鬱波聽起來像是在開車。
“我跟她真的什麽關系都沒有,充其量算是個新朋友,認識也沒有多少天。”肖堯一隻手拎著話筒,另一隻手抱著腦袋忿忿地回答。
“那她的行為完全不符合邏輯,這個不需要我跟你多強調吧?”
“我知道,兩個月之前我還人厭狗嫌的呢,趙曉梅這樣肯定不是因為我很帥。”
“不錯,沒有昏了頭。你打算怎麽處理和她的關系?”
“我,不知道。”
“懂了,我以為你只是不會拒絕別人,現在看來,也可能是不想拒絕。”
“我真的拒絕過她了,很多次了。可是不知怎麽的,越拒絕她就黏得越緊。”
“我就奇了怪了,”鬱波的聲音漸漸遠去,又由遠及近:“拉黑她電話會不會?聽到她打電話就掛斷會不會?不和她說話會不會?不讓她進家門會不會?告老師會不會?報警會不會?讓你老婆去處理會不會?你那叫拒絕嗎,我都不稀得說你——”
“波哥,”肖堯認真地說:“我從前也喜歡過一些女孩子,也追求過一些女孩子。”
“嗯哼?”
“她們對待我的方式,就跟你剛才說的一樣,所以你問我會不會,我當然太會了。”
“……”
“但是以前我總是想,就算做不了男女朋友,為什麽不能做朋友呢?為什麽要這麽對待我呢?就因為喜歡一個人,就活該被喜歡的人這麽對待嗎?”
“……”
“鬱神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心比心,我既然不希望別人這樣對待我自己,我也就做不到這樣對待她,做不到這樣對待任何人——耶穌不是也叫我們愛身邊的人嗎?”
“他媽的,你個傻小子跟老子談耶穌,你懂什麽耶穌,”鬱波笑罵道:“不過,我算是有點理解,穎穎為什麽會喜歡上你這傻小子了。”
“我確實不懂,您是專業人士,”肖堯認真地說:“要不您給我講講耶穌?”
“下次一定——我現在沒時間,跟你長話短說,你給我聽好了:那個趙曉梅很精明,今天的事情,她如果只是想要去執行她的那個所謂計劃,完全可以什麽都不告訴你,偷偷地去辦,或者利用你不善於拒絕的特點,騙你入彀。
“但是,她明知你乾不出那種損人利己的勾當,卻不但要清清楚楚地告訴你,還要試圖拉你入夥,而當你明確拒絕的時候,又說要采取單邊行動——很難判斷她的一連串行動中,哪部分才是她的真實目的。”
“無論她的目的是什麽,她乾的這個事情都讓我很難受。”肖堯愁眉苦臉道。
“折磨你的不是她,而是你的善良。是你的善良,讓你無法乾脆地拒絕別人,是你的善良,讓你無法認同以惡製惡,也是你的善良,讓你無法袖手旁觀別人為你犧牲。”
“難道我應該做一個不善良的人?”
“當然不是,善良是你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好直接。”
“不客氣。”
“鬱神父,你覺得善良這種品質,真的有價值嗎?”
“你穌哥叫你‘淳樸如鴿,機警如蛇’,現在你要專注於後一項了。”
“淳樸如鴿, 機警如蛇……”肖堯默念著這八字箴言。
“善良是一種天性,善意是一種選擇。”鬱波告訴肖堯:“在尚有其它選擇的時候,做出善意選擇的善良,才是真正有價值的。那麽你認為,自己有其它選擇嗎?”
“我好像,總是在被別人的選擇給推著走。”
“那是因為,你欠缺可以支持你做出自己選擇的力量。在現實中,善良不是力量,但善良需要力量。”
“我現在有力量了,鬱神父,我有了堂吉訶德騎士守護的力量。但我不想趙曉梅去栽贓,也不想利用自己的這份力量去鏟除和我作對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以做些什麽。”
“你甚至連趙曉梅的家裡電話都沒有。”
“……”
“好了,她不是跟你約了7點在學校外面見嗎,走吧,咱們去堵她,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咱們?”肖堯說。
“為了你的事情,可是真耽誤我的事情啊。”
“謝謝鬱神父!”
“再把你家小姑娘也叫上——別再有什麽事情瞞著你老婆了。”
“那,她要是提前或者是繞其它門口進去了呢?”
“那咱們就去你那宋老師那裡聊聊,無所謂,我會出手。”
肖堯放下電話,揉了揉自己發燙的耳根子,鑽進了穿衣櫥。
兩位容顏姣美的少女正並排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沈婕,沈婕,醒醒。”肖堯搖著其中的一位。
“怎麽啦……”少女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我上午的那碗餛飩,其實是跟趙曉梅一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