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肯基基餐廳裡,燈火通明,雪白的光芒從吊頂的燈罩中散發出來,空氣中彌漫著炸雞和薯條的香味。
幾張桌子上散落著餐盤和紙巾,顧客不多,一些年輕人坐在角落裡,低聲聊天,偶爾發出陣陣笑聲。
不像對家餐廳趕人一樣的吵鬧宣傳曲循環,這裡的店內播放著若有若無的輕音樂,總體來說,整個環境還是顯得比較放松和安靜的,這也許是許多大中學生選擇來這裡自習的原因。
肖堯正對著一張數學卷子,眉頭緊皺。
他原以為鬱璐穎會有一個補課計劃,根據他目前的學業水平循序漸進,結果鬱璐穎這麽多愁善感的一個人,這次的教學方式卻簡單粗暴得很——就是刷題。
直接刷,她自己就在那裡扮演人形問答機,缺哪塊知識點講哪塊知識點,缺哪個公式背哪個公式。
開始的時候,鬱璐穎就坐在肖堯邊上,托著腮幫子,盯著他做題——不,應該說是觀察他做不出題的樣子。
後來肖堯亞歷山大,提出抗議後,她開始自己和肖堯做同一套數學卷子。
他們所坐的角落十分安靜,耳邊只有水筆接觸紙張的聲音。但是肖堯依然無法集中精力,因為一種不知名的清淡花香,混合著肥皂水的香氣,正若有若無地徘徊在肖堯的鼻端,讓他想起了和鬱璐穎談詩論詞的Goodolddays。
他知道鬱璐穎不會用香水,因此,更可能是她身上自然的體香。
和沈婕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了這麽久,他對少女身上的體香已經十分熟悉。
怪不得賈寶玉會說,女孩兒是水做的骨肉。
不過,這隻的氣味又和那隻不一樣……
肖堯偷眼去看少女那張,乾淨到仿佛不應該存在於俗世的側顏。
這張側顏曾令他魂牽夢繞,而此刻,自己卻心如止水。
五年級第二學期的時候,肖堯班上轉來一個,名為“李婷婷”的可愛女生,被安排做他的同桌。
他喜歡他的新同桌,每天放學都要強行“護送”李婷婷回家。
當然,李婷婷拒絕任命自己為她的男友。
一學期以後,肖堯終於失去了力氣。
再後來,他忙於準備小升初的考試,分散了注意力。
上初中以後,肖堯又有了新的女同桌,於是,李婷婷又重新成為了肖堯的好朋友。
那時候的肖堯覺得,果然小學生不懂事,喜歡也只是過家家。
雖然自己並沒有追到她,雖然自己已經對她沒有太大的感覺了,但肖堯還是為收獲這份特殊的友誼感到十分高興。
那是一種非常欣慰,還有安慰的感覺。
肖堯有些惱火地意識到:他和鬱璐穎,好像也已經進入了這種狀態,至少在自己這方面,似乎如此。
這都高中了,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我還是喜歡她的,肖堯告訴自己。我不是薄情寡義,說不愛就不愛之人。
少年偷眼打量著女孩的側顏,不禁回想起自己之前對她的感情。
說起來有些慚愧,剛開始認識沈婕的時候,肖堯還是把她們兩個一起追的,似乎想要追到哪個是哪個。
後來她倆又一起同時送上門來,肖堯被迫拒絕鬱璐穎的時候,那是萬般的難以割舍。
剛和沈婕交往沒幾天的時候,肖堯想起鬱璐穎,心中還會隱隱作痛。
人,真的可以放下這麽快嗎?
肖堯珍視她的友誼,欣賞她的才華,但他全部的愛和熱情都已經奉獻給了那位姓沈的女孩。
少年忽然產生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想法。
譬如說,家裡的鏡子忽然又通往了半年前,那麽當高一上半學期的肖堯,看到自己如今坐在鬱璐穎的身旁,卻對她已然沒了太多悸動,還要故意保持紳士的距離時,應該會想狠狠地給自己來上兩拳。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2003年的肖堯,和2004年的肖堯,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呢?至少他倆在想法上,是有所衝突的。
那麽,如果將這個時間緯度進行拓展,30年以後的肖堯與沈婕,夫妻關系到底怎麽樣?
沈天韻撮合這一年的我和這一年的沈婕,從一開始就是打著2034年的沈婕的旗號。
考慮到沈天韻的話裡真假摻半,他對於那到底是不是“未來沈婕”的意思,有些喵信喵疑。
沈婕聲稱她和未來的“沈婕”通過幾次電話,但她怎麽知道那真的是“沈婕”呢?
還有,已經快倆月了,未來的肖堯和沈婕一次也沒出現在沈天韻的身邊過,他倆到底幹啥去了?放著時空隧道都懶得來看一眼,號稱是忙於生意?這合理嗎?
我們退一步,假設這真的是“未來沈婕”的意思。
那麽便可推理得到,起碼34年的沈婕,很愛34年的肖堯。
但是,34年的肖堯,還愛著34年的沈婕嗎?
雖然此時此刻的肖堯,相信自己會一生愛著沈婕,永遠不變心。
可是,考慮到自己的“前科”,肖堯的自信心就又打了折。
他崇尚從一而終的愛情,所以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
肖堯的發散性思維從東想到西,又從西想到東,直想到兩眼發直。
直到鬱璐穎拉了拉自己的衣袖:“發什麽呆呢,做題。”
“哦,哦,我在想呢。”肖堯猛然驚醒。
“想什麽呀?”女孩輕聲細語地埋怨道:“一個選擇題你愣了十分鍾了,還有,你眼睛在看……算了。”
少女把自己的伸直的大長腿膝蓋彎曲,穿著白絲的小腳收了回來,躲進肯基基桌子的下面。
“我沒有在看你的腳。”肖堯告訴鬱璐穎。
話一說口,肖堯便後悔了自己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雖然他說的是實話。
果然,鬱璐穎小小地瞪了他一眼:“要看,做完卷子再看。”
雖然鬱璐穎的聲音很小,但肖堯還是……頭上冒出三個大大的問號。
聽聽,這說的是……什麽話?
鬱璐穎也自覺失言,臉上閃過一陣紅暈,把頭埋了下去。
自己這是怎麽了?
下午剛和姐姐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是你的婢女,肖堯也不是你的寵物。”
可真當和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時,卻忍不住心裡歡喜,想要靠在他寬寬的肩膀上,在這裡坐上一整夜。
明明姐姐還沒回家,自己就和他……靠得這麽近。
就算拿到了“私掠許可證”,鬱璐穎還是對自己感到羞恥。
“那個……”肖堯推了推她,把自己的試卷往鬱璐穎那邊挪了挪:“你看這一題,已知函數$f(x)=\\sqrt{4-x^2}$,$g(x)=\\sqrt{4-x}$,則下列命題中正確的是:
A.$f(x)\\leqg(x)$
B.$g(x)\\leqf(x)$
C.$f(x)\\geqg(x)$
D.$g(x)\\geqf(x)$”
“這個呀,”女孩向肖堯伸出了她的手,從少年的手中抽走了他的筆:“你可以先考慮定義域和值域,以及函數的圖像特征。”
肖堯有些懵,你明明自己手裡有筆,為什麽要來抽我的?而且來拿筆的時候,兩個人的手還碰到了一塊兒,停頓了兩三秒才慢慢挪走,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少年下意識地回味著掌心的余溫:“那個,定義域和值域?”
“你看啊,”少女耐心地在草稿本上劃著什麽:“首先,我們可以分別考慮$f(x)$和$g(x)$的定義域和值域:對於$f(x)=\\sqrt{4-x^2}$,由於開根號中的$4-x^2$必須非負,因此……”
“慢一點,慢一點,”肖堯努力地試圖跟上鬱璐穎的思路,手裡一邊記,嘴裡一邊念叨著。
不知為何,周圍的環境慢慢嘈雜起來,無論是人聲還是店裡的音樂聲。
肖堯抬起頭來——啊,是了,這些聚集在店裡的人是那些無家可歸者,沈婕離家出走第一天來投奔自己的時候,被鬱……被自己氣跑,自己找了她一晚上,來的第一家肯基基,就是這裡。
是說,音樂忽然開這麽大聲幹嘛?好像鈍刀子在耳邊割過。
“你說什麽?”肖堯大聲地問到,把自己的耳朵朝鬱璐穎那邊傾斜了一點。
鬱璐穎說話的聲音本來就不大(相比沈婕來說),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便更是不容易聽清了。
少女提高了自己的音量,見肖堯仍是緊鎖著眉頭,一副很吃力的樣子,便把自己的身體往他身邊挨了挨。
然後,又挨了挨。
“?”肖堯感到,鬱璐穎猝不及防地貼在了自己的身上。
由於是夏天,肖堯穿的也不多,鬱璐穎的體溫透過衣服傳遞到他的皮膚上,讓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那股花香和肥皂香的混合氣味也更加濃烈了。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微微發熱。那張櫻桃小口吐出的溫暖芬芳氣息,就噴在自己的耳廓上……該死,她說了什麽?
這是……怎麽個……幾個……意思?
到底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
開玩笑,鬱璐穎這麽保守的人,怎麽可能是無意的啊!……
等等。
這個鬱璐穎莫非是趙曉梅冒充的?她看上去就是沾點邪術的樣子。
“所以這題選B,你明白了嗎?”鬱璐穎給他講完了題,才不著痕跡地坐開了一點,總算恢復了社交(物理)距離。
我明白了,女人,你在玩火。
最終,兩個人放棄了肯基基的這片基地,準備另覓它處。
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涼風習習,在一個悶熱的夏日白晝之後,這是難得的愜意時光。
肖堯一手拎著兩個人的書包,另一手……
他垂下頭,看看他和鬱璐穎牽著的手,覺得……十分無語。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一出肯基基的門,鬱璐穎就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牽起了自己的手。
熟練得好像這樣做了千百次。
啊,是的,他們牽過一次手,但那只是在去舟莊的大巴上,在激動的情緒下,短暫地把手握在一起而已——是的,是握手,不是牽手。
但是現在這樣,由對方主動牽著自己……走路?
“要不今天就先到這吧,”鬱璐穎看起來有點累:“你先回去吧,幫姐姐收拾一下東西,有時間多的話,把這張卷子做完,能做多少是多少,我明天跟你把它搞掉。”
“明天?”肖堯問她:“明天不是去追悼會嗎?”
“追悼會回來呀。”鬱璐穎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說。
“行吧,”肖堯最後想和沈婕膩乎一下的希望破滅:“明天別去肯基基了吧,太吵。我覺得還是去你家或者來我家?”
鬱璐穎沉默不語。
“要麽……跟以前一樣,去教堂也不錯?”肖堯說。
“再說吧。”鬱璐穎扭頭過來,伸手去探她的書包:“我自己拿吧。”
“嗯嗯~”肖堯搖了搖頭,用鼻子發出了表否定的聲音。
少年牽著鬱璐穎的手——事實上,是被牽著,感到掌心傳來一股溫暖的感覺。少女微微用力,讓手指交織在一起,仿佛想把更多的溫暖傳遞給他。走了一段路,肖堯的掌心微微出汗,手掌黏在一起,卻不會因此而分開。
他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群湧動,各種聲音不斷穿過他們的耳朵。肖堯的心情也變得更加複雜——他雖然很開心能夠和鬱璐穎一起走,但內心仍然感到一些不安和迷茫。
他開始想,自己應該把手抽出來,免得讓心靈對沈婕的愧疚成為肩頭新的負擔。
肖堯用不大不小的力量把手往外抽,但是卻失敗了。
鬱璐穎的手心也開始有些潮濕起來,但她依然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走著走著,路旁的商鋪和人流漸漸減少。
肖堯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就在此時,此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吧。
肖堯停下了他的腳步。
“嗯?”少女一個趔趄。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肖堯小心翼翼地說。
身材修長的少女轉過身來,對上了肖堯注視她的目光。
雖然論身高,還是肖堯略勝一籌,但是由於眼睛長在頭頂下方,所以從肖堯的角度看上去,兩個人差不多高,甚至鬱璐穎還略高一籌。
“嗯,我知道,這麽說可能不太好,”肖堯斟酌著詞句:“所以,我只是和你商量,你可以不同意,但是請不要生氣。”
“你說吧。”女孩用輕微又溫柔地聲音回答道。
“你……”肖堯下定了決心:“兩年以後,陪,陪我,和我一起,去米帝留學吧?”
鬱璐穎瞪著大大的眼睛,眼眸中躍動的水光好像會說話:“我記得你說過,你想考上戲。”
“是說也沒錯啦……”肖堯終於松開了鬱璐穎的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杓:“但是在米帝學編劇不是更好嗎?人家電影工業更發達。”
“真是你自己想去的話,我可以考慮。”鬱璐穎不假思索道。
“你這是在明知故問。”肖堯告訴她。
“那我也覺得你在明知故問。”鬱璐穎反唇相譏。
女孩的臉色和語氣都很平靜,但是肖堯知道,這次溝通基本失敗了。
“我可以理解為,”肖堯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在故意反對莪們嗎?”
“你這話很奇怪,”鬱璐穎的呼吸聲略微粗重了起來:“我的未來人生難道應該依據另外一對情侶、夫妻的計劃去安排嗎?”
肖堯皺了皺眉道:“她的意思是,如果經濟負擔方面有困難,作為你的好朋友,她是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的……”
“謝謝,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想考複旦,”肖堯說:“不過,在米帝的話,應該可以獲得更好的發展前景……吧?”
“她不知道我想報考的專業, ”鬱璐穎的音量開始變大了一丟丟:“你也不知道嗎?”
“我知道,”肖堯歎道:“古漢語文學。”
“你是想讓我去跟只會講英文的教授學古漢語文學嗎?”
“好了,就當我沒說過。”肖堯舉手投降:“我說了,這只是商量,你沒必要生氣。”
“我發現你們兩個真的是天生的一對,”鬱璐穎扭過頭去:“你們一個想‘托夫獻女’,把你寄養在我這,另一個呢,想把我當行李一樣提著走——”
“等一下,”肖堯更慌了:“‘托夫獻女’是什麽情況?”
鬱璐穎轉過身去,完全背對著肖堯。
“?”
“她要我做你的……女朋友。”鬱璐穎用很小的聲音說。
“啥?”肖堯說。
“沒聽到算了。”
“她還是和你說出口了,”肖堯歎道:“真是有毒。”
“你明明聽見了,還啥啥啥。”鬱璐穎有些忿忿地說。
“不是,”肖堯對著鬱璐穎的後腦杓說:“她還是要和我分?”
“我如果沒理解錯,”鬱璐穎說:“她還是你的未婚妻。”
“她真的是秀逗了,你怎麽可能同意這種事情?”結合鬱璐穎今晚的詭異表現,肖堯沒什麽底氣,更像在尋求確認。
……
“我同意了啊。”二十秒的沉默後,鬱璐穎幽幽地說:“她說服我了。”
肖堯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發出清脆的,“啪”的一聲。
“痛!”鬱璐穎一跺腳,轉回身來,用微撅的小嘴表現出不滿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