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還是晴空萬裡的豔陽天,此刻卻已經陰了下來,也可能是舟莊和魔都的天氣差異——不管如何,在夏日,這並不是什麽壞事。
肖堯鎖好車,叉著腰,站在聖方濟各中學的大門口。
聖方濟各中學的大門並不算高,周圍的圍牆也很矮。
大門旁邊的大理石上,用燙金大字刻著“魔都市聖方濟各高級中學”這一排字,下面是當時的李總理的簽名落款。
校門的另一側牆上爬滿了青藤,在人為的清理下,一塊牌匾從青藤中顯露了出來。
上面刻著“不可移動文物”的標識字樣。
在他的身後,是耶穌聖心堂的側門,牆上同樣爬滿了藤蔓植物。
“不可移動文物”的牌匾,昭告著這座所謂“百年名校”的悠久歷史,肖堯還能記得,一年前的自己,懷揣著怎樣的,對新生活的期望,走進這裡。
這一年來,自己亦無數次從這扇門中進出,心情也各不相同,可是。
他今天居然覺得,這扇大門隱隱有點提藍橋監獄大門的氣質。
這所學校從未像現在這樣壓抑過。
如果在姚老師的心中,學校就是一個大,一個情趣酒店,一個自由學習、自由發展的天地,那麽在尊敬的宋老師心中,學校又會是什麽呢?
姚老師……
肖堯回頭看向了那座教堂。
如果姚老師還在,那該有多好啊。
晃了晃腦袋,驅散了內心的胡思亂想,肖堯走進了校門。
或許是出於本能的拖延,或許是中午的那盤炒蛋真的有問題,少年覺得自己的肚子隱隱有些作痛,爬上了幾層樓,便鑽進了男廁的隔間。
他剛把隔間門內側的門栓掛上,便聽到有兩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宋老師,我們聖方濟各一直以來,啊,都是強調以人為本,是本市素質教育課改的,啊,試點橋頭先鋒,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說話的人聽著有一些耳熟,但一時聽不出是誰。
然後,是打火機的“哢”一聲。
“謝謝,我不會抽。再怎麽素質教育,最後不還是要參加高考嗎?學校,不還是要看升學率嗎?”這當然是宋海建的聲音:“你們聖方濟各是區重點,一直以來的高考升學率都是100%,但是有這種人在,兩年後,學校的升學率,嘖,怕是不太好辦吧……”
“宋老師此言差矣,肖堯同學現在才高一,啊,下半年高二,實在不行讓他留級嘛。”另一個聲音說:“現在就斷定他會影響學校的升學率,啊,放棄對他的教育,為時,啊,是不是尚早——還有,什麽叫我們聖方濟各啊?”
“是我失言了,林主任。”宋海建道:“不擅長學習考試的孩子,我教過很多,肖堯並不是其中最差的,但道德敗壞就是另一碼事了。他肖堯這一年來劣跡斑斑,您應該比我清楚。
“考試不及格,作業不交,逃課上網吧,燙頭,這些都不去說它了,前兩天我們班上的好學生王明來跟我說,肖堯指使張嘉龍和戴宇在校外毆打他,當然,這事情我還在查。”
“竟有此事?”林主任道。
“不過,這些其實都不是我最在意的。從高一上學期開始,他一直在前班主任的默許和縱容下,對我班的尖子生鬱璐穎,實施了長期的跟蹤和性騷擾,林主任,這是不是事實?”
“宋老師,這都過去的事情了,你還翻舊帳,啊,言重了。這裡和蘇江不一樣,我們對於學生戀愛是很寬容的。”
“是啊,兩廂情願叫戀愛,單方面死纏爛打算什麽?”
“是,肖堯同學的追求行為是不恰當的,上學期我也找他談話批評過。但是宋老師,據我所知,至少現在……他們倆的關系,啊,算是雙向的了吧?”
“這就是我最最不能容忍的地方了,”宋海建情緒激動:“在一個小混混長期的性騷擾下,女生,一個性格這麽內向,甚至是有點懦弱的女生,一個好學生,最終被迫答應接受追求,然後被迫和他開房,難道這種事情是可以被縱容的嗎?”
“啊這……”
“這是什麽壞榜樣?那下次別的壞小子喜歡誰,是不是也可以有樣學樣?林主任,您想想啊,這事要是傳出去,知道的知道我們聖方濟各是區重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技校呢?”
“胡說!”
WTF?你這是什麽恐怖的腦內補完小劇場和發散性思維啊?肖堯在內心咆哮。
你是不是有什麽受害妄想症?
林主任開口說公道話了:“宋老師你剛來,很多事情,啊,也不能隻憑道聽途說和想象。而且現在,啊,你也知道,昨天鬱璐穎媽媽也來找我,人家現在家長是認可這件事情的……”
“那行,”宋海建乾脆地說:“你讓他們兩個原地結婚,以後這兩個孩子我再也不管。”
“宋老師,”林主任語重心長道:“我們做工作,啊,尤其是教育工作,還是不能帶著情緒,啊?”
“主任你不開除他,我這工作沒法展開……唉。”
緊接著,兩位老師莫名其妙壓低了聲音,好像開始嘀嘀咕咕密謀起什麽來。
肖堯屏住了呼吸,等了幾分鍾,宋海建的聲音又漸漸大了起來:“……光是在姚老師那裡的違紀單就填了7張,按照校規校紀,違紀單填第三張的時候就要進檔案背處分了,可他老姚是怎麽做的呢?每次填到第三張的時候,就把前兩張放進碎紙機,重新計算——”
“老姚人其實也是一片好心……唉,可惜了。”
“有什麽樣的老師,就會有什麽樣的學生,上梁不正下梁歪!”宋海建大聲道:“林主任,您不要怪我說話不中聽,老姚已經是你——我們學校的,名聲上的汙點了,您承認嗎?校長當初請莪來的時候,可是說的允許我帶來一些改變的,林主任您也是這麽說的。”
“唉,你實在要處分他,你就處分吧,我不攔著了。”林主任歎道:“可是考試雷同這事你就要把人開除,上哪都說不上理去呀?”
“這兒沒別人,我也就和您實話實說了,”宋海建略微壓低聲音道:“偷考題只是一個借口,我要開除肖堯是因為他作風敗壞影響惡劣。但鬱璐穎是女孩子,是受害者,還是年級裡的尖子生,有大好的前途。我們必須維護她的名聲,所以只能用雷同這個罪名來追究肖堯……”
肖堯反應過來,趕緊掏出手機,準備錄音。
“你強迫鬱璐穎指證肖堯,她是不會聽你的,他們兩個人現在的感情好得很。”林主任告訴宋老師。
次奧,沈婕買的這個新手機到底錄音功能在哪裡啊?
“呵,小孩子的感情,一文錢都不值,”宋海建冷笑道:“我在蘇江的時候見得多了,拆散的沒100也有80對了,你知道他們都叫我什麽嗎?”
“唉,宋老師你這又是何必……”林主任歎道。
“現在我有一個辦法,只要林主任您配合我……”
“我要怎麽配合你啊?”
宋海建再次壓低聲音,嘀嘀咕咕了一陣。
“哎呀不行不行不行,你這太離譜了。嘖,其實這個作風問題吧……宋老師,我是答應你,不對,是校長邀請你,來給這個學校,啊,這個年級,這個班級帶來一陣春風和改變,啊?但是你不能把蘇江的那一套生搬硬套過來,這裡畢竟是魔都……”
“我知道你們學——我們學校,向來不干涉學生戀愛,”宋海建道:“但這已經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問題了。啊,校外開房,還是三個人,他跟兩個女生一起,”宋海建用手背拍打著手心:“那鬱璐穎是好學生,以前是乖女孩吧?生生地被他拖下水。還有我們班那個班長,陳鹿,也是跟壞學生談戀愛。你實在要談戀愛,你好學生強強聯合,說不定還能有機會促進一下學習成績,是吧?
“但是像肖堯這,像張嘉龍這種害蟲,就像蟑螂一樣,不會自生自滅的。他們就是瘟疫的源頭,你不把它趕緊切了,馬上就會壞死一大片。扭轉壞風氣最重要的,也是最難的,就是開頭……”
“宋老師,我懂你的意思,這種在外面同居、開房的,確實學校也不能姑息。但是你聽我說,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聽動靜,宋海建和林主任似乎是抽完了煙,放完了水,聲音也漸漸地遠去了。
肖堯蹲在坑上,兩腿發麻,手心也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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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一頭,宋海建的教師辦公室裡,鬱璐穎此時正手端著一塑料杯熱茶坐著。
偌大的辦公室裡,只有她一人,老舊的空調也不再吃力,這讓她覺得很冷。
早知道應該再穿件小外套再過來的。
宋老師和林老師對她都很客氣,一如既往。
只是他們所提出的要求是她所無法接受的。
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是宋老師和林老師他們回來了。
“怎麽樣,鬱璐穎?考慮得怎麽樣了?”宋老師人未到聲先至,走到原屬於姚老師的那張辦公桌前坐下,端起了自己的搪瓷茶杯。
林老師則神色複雜地抱胸坐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沒有發言。
“宋老師,我沒什麽好考慮的,您再問我多少次,我也是同樣的回答。”鬱璐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是不會作證肖堯作弊的,因為根本沒有那回事。”
林老師忍不住開口道:“鬱璐穎,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呢?”
鬱璐穎搖頭道:“那就是,他有沒有作弊,我不知情。對於不知情的事情,我也無法作證。”
“鬱璐穎,你怎麽還是不明白呢?”宋海建臉色和善地開口道:“我和林老師都是想幫你。”
鬱璐穎沉默不語。
“你是一名非常優秀的學生,這一點,我想我們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宋老師繼續娓娓道來:“只要你繼續保持現在的勢頭,魔都的一流大學你都可以隨意挑選。即使有個閃失,咱們學校還有推薦保送的名額嘛,文科北大也還行啊,是不是啊林老師?”
“嗯。”林主任悶悶地點了點頭。
“但是,你要是自毀前程的話,就誰也幫不了你了。”宋老師的語氣開始嚴肅起來:“校規校紀面前,不是說你成績好就可以為所欲為的,我們都是要一視同仁處理的。”
“啊。”這次沒等宋老師問他,林主任便主動答腔道。
“的確,你現在只是在錯誤的方向上邁出了一小步,但如果你不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能懸崖勒馬,那就將是你走向未來不幸人生的一大步。”宋老師豎起了一根食指道:“青春期的女生,受到了一些不良少年的影響,犯下了一些難以挽回的錯誤,是令人痛心的。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老師知道,主要責任並不在你,而是在於個別不良學生的誘惑甚至是脅迫。”
“宋老師,”鬱璐穎忽然抬起頭來:“關於那天在清浦過夜的事情,我想我已經解釋了很多次是什麽情況了。如果您不相信的話,我可以去醫院做鑒定報告,證明我們沒有發生任何違反中學生行為準則的事情,那個女生也可以——”
眼見這個平時一直靦腆害羞的女生忽然如此豪放地說出了“做鑒定報告”這種話,宋老師和林老師均是一怔。
“你不要執迷不悟!”宋老師一拍桌子:“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嗎?就衝這一件事情,學校就可以把你們兩個一起勸退,可是我和林老師都不願意這麽做。我們都知道你是受了不良少年的蠱惑和影響,為了保護你的名聲,還有你的前程,所以才給了你一個這樣的機會,希望你能夠自重,珍惜學校給的機會……”
“宋老師,”鬱璐穎皺起眉頭,也許是昨晚休息得不好,她需要調整一下才能看清宋海建的表情:“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肖堯他有沒有作弊,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偷竊考題,我也不知道,我不能幫你們證明任何事情。至於為什麽我們考試會高度雷同,我也不知道,如果學校要以此證明我作弊了,那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
“我和肖堯從始至終都是朋友關系,也從來沒有過什麽不軌之舉,就算我們之間有什麽感情糾葛,那也是我自願的,他沒有強迫過我任何事情,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您說的什麽之前他對我性騷擾的事情,純屬子虛烏有,以訛傳訛。
“這是我的立場,我不會改變,我也甘願接受學校的任何處分,就算您問我再多次也是一樣。”
“朋友關系,自願,說得好啊。”宋老師把茶杯放到了一邊,繼續說道:“我沒記錯的話,你母親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你舅舅也在教會裡供職,對嗎?”
“那又如何。”
“我本人雖然不信教,但也對天主教的教義和規矩略知一二,所以我相信那天在賓館,你們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不然你的母親不會是今天的立場。”
“那您為什麽還要死抓著這件事不放呢?”鬱璐穎惱道。
“作為你的老師,作為你學校的班主任,我有能力做到你母親和教會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有義務把你從未來的泥潭中拉出來。”宋海建張開雙臂,作大義凜然狀。
“跟人交朋友我有分寸,我的成績沒有下降,學校也不反對,我的未來為什麽就是泥潭了?您憑什麽這麽武斷?”鬱璐穎被氣笑了。
“憑我有經驗,血淋淋的經驗!”宋海建突然情緒激動。他站起身來,快步走到了另一張桌子前面:“一個像你這樣有著大好前途的女孩子,一旦被肖堯這樣的害蟲纏上,過不了幾個月就會變成……”
“宋老師。”林主任喊了他一聲,示意他這個話題不要再說下去了。
宋海建打住了話頭,調整呼吸,讓自己恢復到原本的狀態,隨後再次開口:
“你剛剛說交朋友的事,你會有分寸,那你如何知道你的朋友他也有分寸呢?如果他提出過分的要求,你能怎麽辦?”
“那有什麽怎麽辦?”鬱璐穎莫名其妙道:“認真拒絕就行了啊。他如果越界了,還不肯尊重我,我就不再和他交朋友就是了。”
“所以你的防衛措施就是分手?”宋海建笑道:“你覺得這個辦法可以保障你和你的朋友關系不會越界?”
“您可以這麽理解。”鬱璐穎壓製著自己語氣中的怒意。
“噢,也就是說,”宋海建作恍然大悟狀:“如果他有過分的要求,你就會和他分手。”
“我會叫他尊重我,但是如果他一直強迫我,那麽,是的。”
“你會嗎?”宋海建挑了挑眉毛。
“我當然會。”
“可是你已經和他開房過夜了。”宋海建提醒她。
林老師咳嗽了一聲。
“那天只是因為一點意外,當時還有另一個女生陪我的,而且他沒有任何非分之舉。真到了最後關頭,我絕對不會猶豫。”鬱璐穎語氣堅定地說。
“那麽問題來了,到幾時才算最後的關頭呢?”宋海建用手背擊打著手心:“到只有你們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嗎?”
“宋老師!”林老師說。
宋海建沒有理他,自顧繼續說下去:“到時候說分手你還來得及嗎?你看起來並不強壯。”
“我當然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那個程度的。”鬱璐穎道。
“好吧,讓我們來假設一下事情會如何發展吧。”宋海建開始來回踱步。
“今天肖堯邀請你等會回家一起走,要分手嗎?”
鬱璐穎回了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
“好的,那麽接下來,放學路上有一家商場的甜品店推出了新品,肖堯邀請你一起吃,要分手嗎?”
“這為什麽要分手?”
“OK,商場裡一部你們都想看的電影正在上映,於是肖堯邀請你看電影,要分手嗎?”
鬱璐穎搖了搖頭。
“現在電影結束了,但是你們都餓了,肖堯希望邀請你共進晚餐,要分手嗎?”
“這並不是過分的要求。”鬱璐穎告訴他。
“你說得對,吃飯的時候,肖堯點了雞尾酒,並且希望與你分享,要分手嗎?”
“我可以不喝,但為什麽非得分手。”鬱璐穎懷疑自己已經被他給繞進去了。
“很好,現在肖堯喝多了酒,路都走不穩了,”宋海建坐到了桌角上:“他不打算回家,希望你幫忙開一間酒店房間, 要分手嗎?”
“安頓好他我再回家就是了。”鬱璐穎道:“不對,他有家為什麽要去酒店,我會把他送回家。”
“行啊,送回家。據我所知,肖堯家現在是沒有大人的,你把他送回家,是把他扔在客廳的地板上呢,還是扶他進房間?”
“你……?!”“宋老師!”
“是啊,送他進房間,不就是只有你們兩個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嗎?”
宋海建彎下腰,目光從下往上追逐著鬱璐穎的眼神,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分手,或者是失去一切之後再分手——這個選擇題不難吧?如果你覺得還難的話,我可以給你另一道選擇題:這座校園裡,鬱璐穎和肖堯之間,只能留一個,留誰你選。”
鬱璐穎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然後扭頭看向了林老師。
林老師沒有吭聲,只是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其實,宋海建說的並非是實情。學校裡的事情,誰走誰留,當然輪不到當事人自己來決定,他之所以這樣說,使的無非是挑撥離間的小伎倆,目的是讓小情侶為了自保而反目成仇,最終達到他自己棒打鴛鴦的目的。
“我知道了。”鬱璐穎咬了咬牙:“那——”
“不用急著交卷,”宋海建伸手把她按回了椅子裡,女孩厭惡地縮了一下肩膀:“我今天也約了肖堯同學,等跟他談完,也許他會邀請你等會回家一起走的。”
“報告!”少年洪亮的聲音在辦公室門外響起。
林主任走到辦公室門口,打開門,見到肖堯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