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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平康坊。
平康坊是長安距離皇城最近的幾個坊市之一,從這裡向西走便是皇城朱雀門,向東便是東市,向北便是崇仁坊,向南便是如棋盤菜珪一般的坊市。只有長安城中的頂級權貴才有資格住在這裡,遠遠望去,紅牆黃瓦、畫棟雕梁的禁裡就隻隔著一條街。而坊中屋舍層層疊疊,滿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樣子。
身為戶部侍郎的劉培吉雖然也算得上大唐的核心圈了,但畢竟根基日淺,在臨近皇城的幾個坊市沒有宅邸,為了早朝省些氣力,便在平康裡租了一間三進的宅邸,他的俸祿一小半便花在這上頭了,若非其他方面還有些外快,他這個堂堂的戶部侍郎每月裡只怕都要入不敷出,維持不住在長安城裡的體面了。
這天中午,他在政事堂值了一個夜班,早上又去城西南的歸義坊拜訪過了一位同鄉,正騎著馬往回走,正準備回到自己的住處吃午飯。
“哎,和十幾天前,這市面上可是冷清多了呀!”望著曾經是人頭攢動,客商往來,而如今已經變得空曠冷清的街面,劉培吉一邊觀察著,一邊心中暗想:“誰能知道短短半個月不到功夫,竟然就鬧出這麽多事情來。沛王也好,裴侍中也好,他們鬥不過王大將軍也就罷了,居然連王大將軍留下的幾個鷹犬爪牙都鬥不過。區區一個宮變,竟然搞得漕路斷絕,生靈塗炭,真是不堪造就呀!”
對於未來局勢的演變,劉培吉的推測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如果說剛開始兩天,他雖然對裴居道不無鄙夷之情,但經過理智的分析,還是覺得這次政變至少有六七成的勝算:畢竟裴居道的做法再怎麽不堪,他也控制了朝廷,贏得了大義的名分,有了這個,即便王文佐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俯首稱臣,否則就要以東北一隅的力量對抗整個帝國,顯然這是力所不能及的。但隨著崔弘度、黑齒常之等人逃到陝州,與伊吉連博德聯合切斷漕運之路,並派人回長安公然要挾裴居道之後。他驚詫的發現被卡住了漕路的長安不要說號令四方,就連維持下去都很難,在這種情況下,四方州縣很可能會坐視成敗,王文佐如果能借機領兵南下,長驅直下,直逼洛陽,那形勢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說到底,天子也好、相公也罷、還是要依仗著我們戶部,沒了沿著運河而來這一船船糧食、布匹,這長安城連維持下去都不易,更不要說統禦四方了!”這麽暗自掂量一番之後,劉培吉就愈發志滿得意起來,他從馬背上挺直身體,開始懷著一種超脫眾生的態度,開始打量起周圍的景物來。他發現街道兩旁多了不少擺攤出賣的人,本來依照當時的法度,買賣商賈之事必須在市場之中,外間都是違禁之舉。當然,在偏僻之地、黃昏時分做小買賣的也是常有,但像這樣大中午就在路旁公開售賣的,還是頭一遭。他饒有興致的跳下馬,將韁繩丟給親隨,走到一個攤子前。看攤的是個服飾整潔的中年男子,看到劉培吉過來了趕忙拱手道:“這位郎君,您看中了什麽,便拿了去,如今這世道,哎!”說到這裡,他無奈的歎了口氣。
劉培吉點了點頭,蹲下身子挑選物件,這攤子上有折扇、香爐、書籍、折刀之類的雜物,共有三四十件,以劉培吉的眼光,東西的成色倒也一般,他隨便挑了三四件,讓那男子包了,問道:“其價幾何?”
“哎,您看著給吧!”那中年男子苦笑了一聲:“能換幾升米熬粥充饑便好了!”
“幾升米?不至於吧?你這幾件小玩意算下來也要一貫多吧?”劉培吉笑了起來,雖然在他看來這些雜物成色一般,但也是有些來歷的,若是世道好的時候,隨便一件也能換個兩三百文,自己挑了三四件,怎麽也要一兩貫了,就算現在米價貴,也不至於只能買幾升米。
“那是好時節,不是現在!”那中年男子歎道:“現在街面上到處都是賣東西的,十成的東西能賣出一成價來就不錯!米價卻打著滾的往上漲。我家中有兩個孩子,算上老母,山妻,一共五口人,便是吃粥,一天也要三升米,這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聽到那男子的叫苦,劉培吉面色也有幾分難看,他能夠看得出這男子應該也是士人,不欲佔對方的便宜,便咳嗽了一聲:“這樣吧!你若是願意,我就用一鬥米換你這幾件東西如何?只不過我這裡沒米,你要跟我去家中拿!”
“一鬥米?當真?”那男子聞言大喜,他害怕劉培吉反悔,趕忙將那幾樣東西塞到劉培吉手中:“好,好,你家住哪裡,我們一起去!”
“不急!”劉培吉見那男子的樣子,心中也有幾分酸楚,隨手將買下的東西轉交給一旁的親隨:“不急,你先收拾一下東西,免得拉下什麽!”
那男子三下兩下把售賣的東西打了個包裹,掛在肩膀上,他跟著劉培吉,兩人路上閑聊,劉培吉才知道這男子竟然在刑部當差,還是個青衣官兒。
“你既然有官差在身,怎麽還會如此清苦?”劉培吉問道。
“朝廷俸祿微薄!”那男子苦笑道:“這段時間米價柴薪飛漲,我那點俸祿養活自己一人都有些勉強,更不要說拖家帶口了!”
劉培吉聞言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回到家中,他令人取了米來,對那男子道:“你快些回家,若是吃完了,再來我這裡拿!”那男子千恩萬謝拜別而去。
送走了那男子,劉培吉回到家中,家人看他的臉色,哪裡還敢多言,只是妻子送上了餐食,卻是只有小米粥、醃菜、胡餅、羊肉。
“郎君,這幾日外間百物騰貴,菜肴簡陋,還請將就些!”劉妻道。
“這已經很好了!”劉培吉拿起饅頭啃了兩口:“接下來日子恐怕還要不好,你要有所準備!”
“還要不好?”劉妻吃了一驚:“比現在更糟?朝廷不是已經出兵征討陝州了嗎?漕運打通了不就好了?”
“婦道人家,事情哪有這麽簡單!”劉培吉冷哼了一聲。
“難道說朝廷打不過叛軍?”劉妻愈發害怕:“不是說叛軍只有千人,旦夕可破嗎?”
“你呀你——”劉培吉放下饅頭:“人家寫的什麽你就信什麽,事情哪有這麽簡單的?你可知道那叛軍是何等人——”劉培吉正要說下去,外間卻傳來親隨的聲音:“郎君,宮中有召,使者就在外面等候!”
“罷了,我馬上就來!”劉培吉無奈的搖了搖頭,他走到妻子身旁,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把家裡的事情管好就行,保重身體!”
劉妻點了點頭,淚水也已經盈眶而出:“郎君你也要保重身體!”
看到妻子的樣子,劉培吉心中也有幾分酸楚,他轉身出了屋,上了馬,向使者問道:“什麽事情?”
“葛將軍從陝州派使者來了!裴侍中召集戶部官員會商!”
“葛將軍?那就是前線戰事了,也不知道是勝是敗!”劉培吉心中暗想:“若是勝了也還罷了,若是敗了,長安的百姓不知道還有多少苦要吃的!”想到這裡,道路兩旁擺攤售賣貨物的叫賣聲更多了幾分淒涼之意。
政事堂。
“這麽說來,葛將軍是初戰敗了?”聽完了葛德威的來信,張文瓘問道。
“不是敗了!”裴居道臉色有些發黑,額角的青筋跳動了下:“只不過賊人壁壘堅固,我方輕兵而至,沒有器械無法攻城罷了。所以葛將軍才上書要求朝廷發各州兵士、民夫,圍攻陝州!”
“不勝就是敗了!”張文瓘似乎全然沒有聽到裴居道的慷慨呈辭:“他們控制著糧道,有吃不完的糧食,器械材料充足,更不要說王文佐了;而長安缺糧,時間拖得越長,就對他們越有利!征發各州兵士、民夫只會需要更多的糧食,從哪裡來?”
“那張相公說應該怎麽辦?”裴居道強壓下胸中的怒氣問道。
“答應他們的條件,只要他們肯向長安運糧食!”張文瓘道。
“不行!”裴居道怒道:“朝廷豈可被一群逆賊要挾?”
“如今形勢比人強!”張文瓘的聲音冰冷如鐵:“裴侍中路過街上的時候有沒有看看外邊的情況?你知道現在長安的米價是多少文一鬥?如果你下令發各州府兵,那長安的糧食只會更缺乏,再說大家都知道,關中各兵府的青壯可戰之士大部分都已經抽調到隴右抵擋吐蕃人了,現在能抽調來的也多半是不堪戰的老弱,用這種臨時征發的老弱攻打堅城,一旦不勝,你再怎麽辦?”
裴居道被張文瓘這番連珠炮一般的問題問的啞口無言,半響之後他才辯解道:“老夫已經下令長安米價不得超過二十文一鬥,違令者流放!”
“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張文瓘冷笑道:“你不讓人家米價超過二十文,人家乾脆不賣了,結果市面上根本買不到糧食,只能在鬼市裡買,昨天晚上老夫派仆役去問了問,市面上要買到米,鬥米已經要千文了。你說說看,長安城裡有幾個人能吃得起千文一鬥的米?長安城現在需要的是糧食,不是禁令!”
“那,那你說應該怎麽辦?”裴居道心煩意亂的答道,他想要發火,但也知道張文瓘說的不錯,而且在這個老兒背後還有很多人,自己能殺一人,但不能犯眾怒。不然自己離滅亡就不遠了。
“老夫剛剛說過了,糧食,不管答應什麽條件,都得先讓陝州那邊送糧食過來,漕運斷不得,斷了漕運,不但長安不成了,隴右那邊也要完。”張文瓘大聲道:“照老夫看,還是先把那個什麽慕容鵡給放出來,別急著扣上一頂逆賊的帽子。他們不是說自己是大唐的忠臣嗎?那好,忠臣就先開船運糧,哪有讓聖天子、隴右的將士挨餓的忠臣?兩邊各讓一步,要顧全一下大局吧!”
張文瓘的這番話裴居道倒是入耳了不少, www.uukanshu.net 尤其是後面半段,更是讓他腦中靈光一閃,對,只要先把糧食拿來,其他的都可以先讓一讓,以退為進的道理自己還是知道的。
“好,老夫也不是不肯顧全大局的人!只要陝州那邊肯給糧食,別的老夫也都可以讓一讓!說到底,聖人還是老夫的女婿,老夫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聖人,為了大唐!只要對大唐有利,老夫這點個人的榮辱得失,又算得了什麽!”裴居道說到這裡:“不過張相公,你怎麽能確保對方肯送糧食來?”
“侍中你一開始派兵去打,老夫不說話,因為你若能打贏了,漕運貫通了,那是最好,可現在你沒有打通,那就得談,談才有糧食,不談就什麽都沒有!”張文瓘道:“把人家關在監獄裡是拿不到糧食的。”
“行,那誰去談?怎麽談?”裴居道冷笑道:“老夫先說清楚了,拿陛下的孩子換糧食這種事情,我可沒法答應。”
“老夫也沒說要答應到這一步!”張文瓘道:“但總得先談吧?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道理裴侍中總該聽說過吧?”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裴居道笑了起來:“感情在張相公眼裡,國家大事就是路邊的賣菜的販子呀!”
“聖人如伊尹,也以五味調和講和治國之道,何況愚鈍如吾等!”張文瓘冷笑道:“裴侍中若是拉不下臉,便讓老夫去談便是,總之,不能繼續打下去了!”
聽到這裡,裴侍中正要退讓,這時外間有人通傳,他聽了點了點頭:“戶部劉侍郎到了,錢糧是戶部的差使,你我還是先聽聽他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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