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並不太懂對方口中吐出的一系列官名,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對方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唐國大使臣,跡見夫人有些慌亂的同時屈膝彎腰,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禮,然後各自坐下。
“這些東西可還合夫人的意?”王文佐笑道:“若是不喜歡,底艙裡還有些上等貨物,原本是打算送給貴國大王的,可以拿出來供夫人挑選!”
“多謝了,這裡的已經很好了!”跡見夫人結結巴巴的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王文佐笑道:“我方才聽下頭的人說令夫乃是貴國之重臣,所以就過來看看,其實我在長安時就結識了不少貴國的使臣,大家一起吟詩煮茶,相處的很愉快,所以這次天子遣使者出訪貴國,本官就向天子求了這個差使!順便看看貴國的風光,呵呵呵呵!”
“呵呵!”跡見夫人跟著乾笑了兩聲,小心問道:“敢問貴官在長安時和鄙國那些人交好呢?”
“有不少人呢!比如定惠禪師、他的漢詩和隸書都不錯;還有伊吉連博德,他的弓術也很好,在長安也小有名氣;還有……”王文佐一連說了七八個名字,還一一說出他們的特長和喜好,顯然與這些人十分親昵的樣子,說到這裡突然笑道:“該打,在下竟然還未問過令夫的名諱,見諒見諒!”
“小女子夫君名叫跡見赤檮!”
“跡見赤檮,好名字,好名字!”王文佐笑道:“想必令夫與我這幾個朋友也都相識吧?”
跡見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僵硬起來,原來當時倭國的雖然已經開始向隋唐等中原王朝模仿其官僚制度,但迄今為止還只是學了個表面,大體來說倭國的官員就是看起來也有選拔標準、有品級、有升遷路線、有每一級對應的權力,但實際上卻還是拚爹。像定惠、伊吉連博德這樣能夠出使唐朝的,一般都是從青年貴族中選拔優秀人員他們同時兼有求學者的身份,年紀大了學習能力會下降,年紀輕輕就有大概等於唐代五品左右的官職了。
而跡見赤檮的全名是跡見赤檮舍人,所謂舍人就是當時日本皇族或者大貴族家中的屬官、親兵護衛,他能夠發跡就是因為他爺爺在聖德太子家當舍人,在一次內戰中射殺了對手的主將,因此就被派到出雲國管理聖德太子在當地的領地,到了跡見赤檮這一代已經是第三代了。雖然經過努力奮鬥,跡見家在出雲國的領地莊園越來越多,甚至替皇族管理起當地的礦山,中間能揩到的油水也越來越多,但由於爹不給力,在都城他還是只是個舍人,如果他能夠得到服侍的皇族的歡心,可能會被舉薦,授予一個最低等的小官。與定惠、伊吉連博德這種貴族子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一定要說的雙方的關系的話,定惠和伊吉連博德在殿上與皇族大臣們討論政事的時候,跡見赤檮估計也就是在殿下持弓站崗的份。
一瞬間,自尊心幾乎讓跡見夫人點頭稱是,但下一秒理智佔據了上風,這位唐國貴人說他與定惠禪師、伊吉連博德這些貴人子弟相交莫逆多半是真的,否則他一個唐人怎麽會知道這幾個本國使節的名字?自己今天在這裡點頭應承了固然是臉面有光,可將來這位唐國貴人和定惠他們提前這件事情怎辦?那幾位貴人甚至都不需要主動懲罰,只要把今天的事情在高層的社交圈隨便提一句,就能讓跡見三代人的奮鬥化為泡影,她心中歎了口氣,強笑道:
“家夫只是個舍人,持弓開道之人而已,身份卑微,如何能和尊友相識!”
“哦?”王文佐微微一愣,沒想到眼前這女子竟然這麽老實,
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把話續下去,隻得乾笑了兩聲:“原來如此,倒是某家失言了!”跡見夫人說出了實情,反倒是沒有了顧忌,笑道:“不怕貴人笑話,家夫是個鄉下人,您方才說的漢詩也好,書法也罷,他是一點也不知道的,
倒是拉弓射箭是從小便熟的!”
“原來如此!”王文佐笑了起來:“既然令夫不懂漢詩書法,那夫人為何買這麽多唐貨呢?”
“都是用來獻給新皇的禮物!”
“獻給新皇的禮物?”王文佐笑道:“那可是很大一筆花費呀?令夫不過是一介舍人,為何要準備這麽貴重的禮物?”
“那也是沒有辦法呀!”跡見夫人歎了口氣:“如果不能給新皇獻上足夠豐盛的禮物,跡見家的產業就會被奪去,想活下去都很難了!”
“哦?不獻禮物,就會被奪走產業?”
“嗯!”
可能是因為先前的談話拉近了雙方的距離的原因,跡見夫人並沒有避而不談。原來當時的日本理論上土地是國家所有的,所有的土地、礦產、河流、湖泊理論上都是屬於國家,換句話說天皇所有的。跡見家當初去了石見國,以聖德皇子舍人的身份替其管理領地,但隨著時間推移,跡見家通過開墾、並吞、強佔等各種手段,在當地建立了屬於自家的莊園,擁有了巨大的財富。為了避免自家的莊園被地方官員和其他豪強的侵吞,跡見家將自己的產業寄在了主人家的名下。換句話說,跡見家自家的產業和他們代為管理的皇族產業是連為一體的,一般新天皇登基後,都會把各種皇族產業的托管權賜給自己的親信以為獎勵,如果他不獻上讓新天皇滿意的禮物,跡見家現有的產業就很可能被新天皇的親信奪走。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明白了!”王文佐點了點頭:“夫人請稍等!”王文佐舉起右手,招來桑丘附耳低語了幾句,桑丘點了點頭就離開了,片刻後重新回來時,手中多了個托盤,上面用青布蓋了,不知下面為何物。
“夫人,您挑選的這些禮物雖然不錯,但未必能打動的了新王的心!”王文佐笑道:“你看看這個,能不能入您的眼?”說罷他掀開青布,下面是一個鎏金鴻雁紋壼門座五環銀香爐,只見其爐盤敞口,平折沿,腹壁斜收,平底。沿外五曲,腹壁自口沿曲口處有五條豎向凸棱,將腹壁分作五瓣,每瓣外壁中心均有一獸面鋪首,口銜環耳。豎棱兩側鏨飾對稱的忍冬紋。覆盆形的爐座有一圈覆蓮瓣,腹壁有五個鏤空壼門,下部各突出一蓮蕾,壼門間各鏨一隻鴻雁,襯以蔓草,魚子紋地。
“五十兩臣李元祥進!”王文佐指著盤底外壁的一行鎏金文字念道:“李元祥乃是當今聖上的叔父,這香爐便是他獻給聖上的,聖上將這香爐賜給了太子殿下。本官在長安時為太子效力,太子又將這香爐賜給了我,我想將這作為禮物獻給貴國新王,應該可以保住你家的產業!”
“這,這——”跡見夫人已經被眼前精美的鎏金鴻雁紋壼門座五環銀香爐驚呆了,不要說親眼,就算是在夢裡她都未曾想到能有這樣精美的寶物。
“您,您願意把這個出賣給我?”
“不錯!”王文佐笑道:“這件寶物雖好,但在我這裡也就是一個香爐,在你家卻能保住家業,自然賣給你更好!”
跡見夫人當然不會妄想到就憑已經拿出來那點東西就能換到這樣的寶物,小心的問道:“那,那要多少東西換?”
“四百個銀餅!”王文佐伸出四根手指:“再拿四百個銀餅來,這香爐就是你的!”
“一言為定!”跡見夫人回答的極為果決:“請您稍等兩日,家夫會盡快把所需要的銀子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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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您真的打算把香爐賣給那個女人?”桑丘低聲問道。
“當然,為什麽不?”王文佐看著遠去的船影,漫不經心的答道:“一個銀餅至少有五兩重,四百個就是兩千兩銀子,那個銀香爐也才五十兩重,再給
五十兩做加工費也才一百兩,二十倍的利潤還不賣?”
“您不是說是太子殿下所賜?”
“我說是就是?”王文佐笑了起來:“不過那香爐確實是宮裡的手藝,除非倭人拿著這香爐去長安找東宮殿下求證,否則誰知道是不是太子殿下所賜的!”
“原來如此!”桑丘長出了一口氣:“我還真以為您把太子殿下賜給的東西賣出去了呢!”
“如果價錢出的足夠高,也不是不可以!”王文佐笑了笑:“這就是個生意!生意只看有沒有賺頭,僅此而已!”
桑丘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盡管跟隨王文佐已經有很多年了,但他還是經常無法揣度對方的意圖。不過他知道只要閉住嘴,自然主人就會告訴自己答案——如果自己可以知道的話。
“而且我也不僅僅是為了這區區四百個銀餅!”王文佐轉過身來,笑容滿面:“如果這個女人能一下子拿出四百個銀餅,這說明她的背後是一個大銀山;如果她拿不出——那就更好了,我們可以從她口中得到更有價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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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京,跡見宅。
“還要四百個銀餅?”跡見赤檮倒吸了一口涼氣:“你這個女人,瘋了嗎?整整五百個銀餅和三百張鹿皮你就為了換一個香爐?”
“不止一個香爐,還有這些東西!”夫人指了指身旁擺了一地的瓷器、藥物、絲綢、茶葉:“那個香爐只要四百銀餅!”
“只要四百——”跡見赤檮搖了搖頭:“你這女人,說話真的太輕巧了,你知道嗎?正常年景下,一年我們才需要送到京城三百個銀餅,而你要用一年多的貢奉換一個香爐,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那是你沒有親眼看到那寶物!”夫人轉過頭道:“平六,你說是不是?”
“是的,主人,小人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寶物,簡直無法想象唐人的工匠是怎麽樣造出這樣的寶物的!”
“平六你住口!”跡見赤檮喝道,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子:“說吧?你有什麽主意,都說出來我聽聽!”
“那香爐可以用來獻給新王,保住跡見家的差使!”夫人笑道:“只要能保住礦山,再多的銀子也會有的,對不?”
“這倒也是!”跡見赤檮點了點頭:“可皇族不是我們,唐貨雖然少見,但他們也是見過的,新羅和百濟的商船裡就有送過來唐國的貨物,隻憑一個香爐恐怕不能打動新王的心!”
“僅僅一個香爐當然不過,如果這個香爐還是唐國天子和太子用過的呢?”夫人笑道。
“唐國天子和太子?”
“對!”夫人將王文佐先前說過的講述了一遍。跡見赤檮捋了捋頷下的胡須:“這只是一面之詞,未必是真的。不過既然出自唐國使臣的嘴,就算是假的也是真的了,好吧,明天我親自去一趟,看看這天子用過的香爐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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跡見赤檮並沒有見到王文佐本人,招待他的是曹僧奴,在看到香爐之後,他十分痛快的掏了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後,曹僧奴似乎是不經意間透露了一個消息——唐國已經有辦法可以從礦石中獲取更多的銀子,甚至被認為是礦渣的低品位礦石也可以提取白銀。
“當真?”跡見赤檮小心的問道。
“是真是假試一試不就知道了?”曹僧奴笑道:“這有什麽奇怪的?你看看這香爐,唐人能造出來倭人就造不出來,唐人自古以來就比四周的蠻夷要聰明的多!”
“這倒也是!”跡見赤檮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作為一個礦山的實際經營者,他當然知道如果這個消息
屬實,能給他的家族帶來多少好處——他完全可以把新技術帶來的增產都塞進自家腰包,而這些多余的白銀是藏起來,換取家族需要的東西,無論是蝦夷人的馬、出雲的鐵、還有強壯的奴隸,可以開拓更多的耕地,都可以大大的提升家族的實力,而實力意味著地位,至少有時候能代表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