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完了事情,回到驛館。次日早上果然那店鋪把貨物送來了,王樸讓人一清點,卻發現貨色有些不對,說是羊油,實際上是豬油,還有一些配置防寒膏藥的藥材成色也不對,便把來人叫來問話:「你這些貨物怎麽與我們要的不一樣?到底是怎麽回事?」
「客官可莫要冤枉人了!」來人卻叫起冤來:「咱家這可是成都的老字號了,足足有兩百余年了,豈會冤枉人!」
王樸聞言大怒,罵道:「好大的狗膽,玩花樣玩到你祖宗頭上了!還不快把貨色換好了,有半點不是,先扒了你的皮,再讓人送到衙門去,讓你們店鋪都吃不了兜著走!」
由於從成都前往松州有數百裡的山路,地勢崎嶇,途中有許多羌胡部落,叛服不定,為了避免泄露自己的行蹤,在前往松州的途中遭遇各種變故,王文佐在驛館並沒有暴露真實身份,只是自稱為從洛陽來的某大富商。那來人並不害怕,笑道:「去衙門便去衙門,哪個還怕你不成!咱家主人的鋪子在成都這麽多年,還未曾被人嚇倒過!你要麽把尾款付清,要麽咱就把貨拿回去,不過那定金可就沒了!」
王樸也不多話,一把揪住來人的胸口,腳下使了個絆子,便把那人摔了個嘴啃泥,他身後人見狀,便罵著要上前幫忙,王樸身後的幾個衙前都軍士也要上前,卻被王樸叫住了:「不要動,我一人與他們放對便是,不然便是欺負他們了!」說罷他便跳到人群中,右手虛晃一下,左手一拳正中面門,打的鼻梁斷折,血淚橫飛;不待那人跌倒,便一記撩陰腳,正中兩腿之間處,頓時撲倒在地,連叫都叫不出聲了。
旁人見王樸如此手辣,心下先怯了三分,被他左踢右打,一連打倒了四五人,無不是地上打滾呻吟,爬都爬不起來。不一會兒,除了地上打滾的,其余還站著的都已經退到了七八米開外,指著王樸大罵:「好你個蠻子,好辣的手!你莫要走,待我等去告官來拿你!」
「直管告去,看看最後誰怕誰!」王樸笑道,他這些日在王恩策手下吃了不少悶氣,卻又不敢發作,憋在心裡難怪之極,借著這個機會發泄出來,隻覺得說不出的痛快。
「王樸你這是何必!」阿克敦低聲道:「上頭故意住在驛館,就是不想泄露自己的行蹤,你鬧得這麽大,豈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只怕要吃不少皮鞭!」
「我憋不住了!」王樸低聲道:「你是不知道,那個叫王恩策的家夥有多討厭。我本以為他是主上的弟弟,能夠討的歡心,也能得點好處,卻不想這小子真的是辦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真不知道一母同胞,怎麽生了天差地別的兩樣人!」
「哎,這有什麽辦法?不管怎麽說人家也是主上的同胞兄弟,你不順著點還能怎樣?」阿克敦低聲道:「快把這裡收拾一下,不然讓主上看到,咱們都要倒霉!」
正說話間,伊吉連博德從裡面出來了,看到地上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王樸,阿克敦,這是怎麽回事?」
「伊吉先生!」阿克敦趕忙應道:「是這麽回事,昨日訂的那批貨色有些不對,我等便和送貨人起了些爭執,於是就動起手來了!」
「動手?」伊吉連博德笑道:「怎麽地上躺的都是人家的人,你們幾個身上都沒怎麽弄髒,這分明是你們打他們吧?」
「確實是兩邊一起動手的,只是他們那邊太沒用了!」阿克敦道:「我們這邊還只有王樸一個人動手,不行您可以問問他們!」
伊吉連博德見王樸這邊打贏了,不由得笑了起來:「你們打了人,對面的肯定要報官,也罷,看在你們打贏了的份上,這次我便替你們了解了這麻煩,若是下次再有,一起算帳!」說罷他令人去了紙來,用腰間皮囊中取出官印,蓋了一下,對王樸道:「你將這個送到那店裡去
,把此事了解了,記住了,不得再動手打人,也不能把事情鬧大了!」
王樸大喜,趕忙唱了個肥喏,接過伊吉連博德手中的印紙,笑道:「還是伊吉先生替我們下人著想!」
「快滾去辦事,若要讓鬧到衙門,誰也救不了你們,都督非抽你們十幾鞭子不可!」
王樸趕忙叫上阿克敦,飛快的跑到昨日的店鋪,早有人認出他來,呼哨一聲,十幾人操著棍棒便將兩人圍在當中,便要給他們一個好看。
「店裡可有管事的人,出來說話!」王樸喝道。
「一起上,先把這小子兩條腿打斷,報了方才的仇!」喊話的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方才在王樸手上吃了不少苦頭的。
阿克敦沒有說話,只是拔出短刀,身體微弓,冰冷的目光環視四周,那些拿著棍棒的店鋪夥計閑漢隻覺得心裡一寒,嘴上雖然喊得大聲,腳上卻不自覺的向後退了半步。
「這是我主人的印信,店裡可有管事的快出來說話!」王樸從懷中取出那張印紙來,抬高了嗓門:「莫要自誤!」
「何事如此喧囂!」從店裡走出來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身著黑色直綴,頭戴綠紗璞頭,神色威嚴。
「這兩個小子打了人,還上門來鬧事!」一個夥計指著王樸和阿克敦道。
「是非曲直,您看看這個就知道了!」王樸晃了晃手中的印紙,那中年男子看了看王樸,道:「拿過來!」
一名夥計從王樸手中取過紙,拿給那中年漢子,他打開對折的紙,臉色頓時大變:「這,這,是真的?」
「真假你可以來驛館問問,我家主人不希望聲張,還有,有問題的貨物也要更換好!」
「是,是!」那中年漢子應了兩聲,對店夥計喝道:「快放下棍子,讓路!」
不明所以的夥計們讓開路來,待到王樸和阿克敦離開了,一個夥計頭目湊了過去:「掌櫃的,這紙上寫的啥呀?您就這麽放過了這兩小子?」
啪!
中年漢子反手一個耳光打的脆響:「沒眼的東西,差點給你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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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館。
王文佐正在翻閱松潘道(即從都江堰到松州古城的道路)的相關資料,突然聽到外邊有動靜,他放下手中的書冊,走到窗邊,只見外間有幾個商賈打扮的男人,正在向伊吉連博德下拜行禮,他皺了皺眉頭,走出門外,正好聽到其中一個商賈說:「店中夥計不長眼,竟然冒犯了王都督虎威,死罪死罪,多虧了您寬宏大量,些許小物,聊表心意,還請收納!」
「是怎麽回事?」
伊吉連博德回過頭,看到王文佐:「一點小事,都已經了結了!」然後對那幾個商賈道:「這位便是王都督,還不行禮?」
那幾個商賈趕忙斂衽下拜,王文佐皺了皺眉頭,他住在驛館就是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既然如此,也沒有辦法了,隻得點了點頭:「起來吧!」
那幾個商賈站起身,垂手而立,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王文佐招來伊吉連博德,低聲詢問事情來由,聽罷後冷哼一聲:「恩策和王樸兩個都是廢物,這點事情都做不好!」
「這也不能全怪他們倆!」伊吉連博德笑道:「你不讓他們表明身份,他們兩個又是外地口音,年紀又不大,在這些本地大商賈眼裡不是大肥羊?不宰一刀才怪了!」
「這麽說來還要怪我了!」王文佐冷笑道。
「那怎麽會?」伊吉連博德笑道:「不過事已至此,能夠解決也算過得去了。我剛才問過了,這幾人生意做的不小,有的都做到哀牢國、隴上等地了,要不要請他們進去坐坐,喝點
茶水?」
王文佐冷哼了一聲,轉身進了門。伊吉連博德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對那幾位商賈道:「王都督已經答應了,你們進去吧?」
那幾名商賈趕忙謝過了伊吉連博德,進了屋子,便跪在下首,屏住呼吸,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才聽到王文佐道:「都起來吧!賜座奉茶!」
「多謝都督!」那幾名商賈如蒙大赦的站起身來,在錦墊坐下,喝了口茶水,便聽到王文佐道:「聽說你們幾個生意都做的不小,有的都到了哀牢國那邊了,不知是真是假?」
「一點小生意,不敢當都督詢問!」一個年級最長的商賈笑道:「其實那哀牢國早就不在了,這是我們這些商人嘴上叫慣了,才這麽說的!」
聽到對方說到自己感興趣的內容,王文佐的態度立刻恭敬了起來:「哦?還請老先生教誨!」
「不敢當,不敢當!」那老商賈趕忙擺了擺手:「這哀牢國本是撣人所建之國,後漢時為漢軍所敗,其國主向西南遷徙,其國民被稱為哀牢夷,其故土也被稱為哀牢!」
「後漢時?那不是距今已經有四五百年了?怎麽那兒還有這個名字?」王文佐問道。
「王都督有所不知,這些西南蠻夷與我中土不同。我中土安土重遷,若社稷宗廟不存即國亡。而像哀牢夷這些西南蠻夷,即便建立城郭、開辟田土,可只要看到敵強我弱,便會舉國遷徙,另尋一處重新建城定居,此地便又以人名。甚至不是敵軍壓境,便是旱澇災害,土地不肥,甚至祭祀不利都有可能遷徙。」
「難道說史書上說後漢出兵滅哀牢國,實際上只是哀牢人見實力不及,就換了個地方重新建國?所以哀牢國實際上還在!」王文佐這才恍然大悟。
「不錯,不過後漢時哀牢國實力強大,有諸多屬國向其納貢,他遷徙之後實力肯定大為減弱,那些向他納貢的屬國自然不會繼續納貢了,其疆域國土也小了許多!」
聽到這裡,王文佐才漸漸明白了過來。作為一個現代人,在閱讀歷史的時候通常會本能的站在史書作者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卻忘記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通常來說,史書是站在某個國家立場之上的,而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相當一部分人都並不隸屬於任何一個國家,換句話說,如果你不隸屬於任何一個國家,那麽史書上對你的描述就會非常模糊,錯誤百出,甚至乾脆無視。
如果單以面積計算,地球上的無國家空間應該是南極洲、北極圈、撒哈拉沙漠,但如果以人口或者影響力來說,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無國家空間就位於亞洲東南部的群山當中,人類學家將這塊區域稱之為讚米亞(zoa),這塊區域的形狀酷似一個手掌,掌心位於中國的雲南、貴州、廣西、四川等省區,各個指頭分別沿著山脈插向越南中部、泰國北部、緬甸中北部、印度東北各邦,幾乎每個東南亞國家都有一大片領土都屬於讚米亞,老撾乾脆幾乎全部處於其中,或者說,老撾就是讚米亞伸出的一根手指。
這一廣袤地區的唯一共同特性就是山脈眾多, 而文化特性就是集中了幾百個不同的山地族群,語言隸屬於各個語系,文化習俗宗教信仰更是天差地別,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沒有任何一個帝國能在這裡建立穩固的統治,國家的力量集中於谷地和平原之上,只要海拔一旦開始急劇上升,無論是天子的聖旨、可汗的旨意、國王的號令都迅速變得無效。
這裡的居民只會向周邊的強權表示名義上的臣服,實際上卻是自行其是。對於苦於官吏橫征暴斂、勞役、饑荒、戰爭的平原居民來說,這些山區是天然的桃花源。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塊區域隸屬於某個國家是一種偶然現象,而無數個部落、領地、自行其是才是歷史上的常態。如果拿著史書上的文字來當成這塊無國
家者的土地的寫照,很多時候只會成為笑柄。
比如歷史上,有很多我國西南疆域上的土司一邊向中原帝國稱臣,同時向緬甸某個帝國稱臣,這在中國人看來是首鼠兩端,而在當地人看來這是習以為常,實際上他們並不服從任何一個帝國,只不過是拿這當換賞錢或者進行貿易的工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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